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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送你满山鞑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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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芙来 发表于 22.9.18 14:44: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创中篇小说·

[size=14.px]                     送你满山鞑紫香
作品简介:上世纪七十年代,沦为小兴安岭林区打枝工的上海大学生许建沪,逃亡路上拾得女婴,却不幸跌入当年日军遗留仓库。以累累白骨魔窟为营,与呦呦鹿鸣凄清为伴,坚撑四载春秋,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凿开通道,抱女携鹿,重返人间。作品开掘不可多见特殊题材,故事离奇惊悚,情感细腻温馨。人性人品,友爱情爱,父爱母爱,对一切生命的珍爱,对大自然的挚爱,错杂交织,蕴含新意。另类反腐与较强的戏剧性、动作性、画面感,使作品看点多多。


                  拼命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  主人公感悟            


逃离万劫不复魔窟的力量,最初来自一个路拾弃婴,是这无辜的小生命,使几近崩溃的他苦撑四个春秋。寒来暑往,困兽犹斗,求生的力量石破天惊。
那是一个如今被轻轻一笔带过,却无法从历史上抹去的年代。来自黄浦江边的许建沪,被辗转分配到小兴安岭密林深处的鞑紫香林场。学了几年历史专业的他,却无法挣脱历史的任意摆布。那是163年,许建沪刚满二十二岁。
许建沪初来林场报到,林场领导见他高高的个头,堂堂的仪表,斯文的话语,得体的举止,又是大城市人,不由心中甚喜。这是林场第一个大学生,才貌双全的他,毫无疑问会给一向沉寂的林场带来一股新风,成为青年职工的榜样。
可是接下来,方知事有蹊跷。他的调转介绍信是林业局专管干部的人事科开的,职务一栏写的却是工人;既然是工人,就应当挣工人的工资,可他却是按大学毕业生的标准起薪。
精明的领导不再多问,打发许建沪去集体宿舍休息,之后拨通林业局人事科的电话。原来,许建沪与右派父亲划清界限的态度不够坚定,具体表现在不肯断绝父子关系。按当时内部政策规定,保留干部身份当工人使用,是通行的作法。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不至于完全不考虑他的专业对口问题。
许建沪懂得什么叫“服从革命工作需要”。他从林场仓库领到一把大斧,穿上暂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到林场木材生产段当了打枝工。采伐工用油锯放倒的大树,只能称做倒木,要由打枝工用大斧把倒木的树头以及周身的枝枝叉叉一股脑地砍掉,修理的顺顺溜溜,这才是原木,然后由拖拉机拽到装车场检尺装车。
国内的饥荒还没有过去,吃饱饭是头等大事。打枝工属于重体力劳动,许建沪享受着每月45斤的粮食定量。这实质上是肯定了他产业工人的地位,产业工人是当家做主的领导阶级,自己就是其中一员,应当感到满足和豪迈。这样一想,干劲倍增,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一整天都穿梭在林间,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黢黑油亮,双臂的腱子肉铁块般坚硬,首先从外形完成了知识分子到普通劳动者的过渡。
改变外形不等于脱胎换骨。他的“来历”暗中传开,有人背地里叫他小右派,并不断演化为“小右”、“ 右儿”,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小肉”、“ 肉肉”,如此儿戏大大冲淡了阶级斗争的严肃性。再后来,称呼从背地浮上明面,语气中竟有几分亲昵。因为人们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右派的印记。
看不出归看不出,阶级划线不能马虎,还是有人认为他理所应当地受歧视被奴役。反动派压迫过我们,现在让他们的子孙也尝尝不能抬头做人的滋味。
“小右,把饭给我打回来!”
“肉肉,你他妈没事就知道捧一本破书,快,把老子洗脚水泼掉。”
“哎、哎,说你呢。右儿,去给我打一壶开水,马上,我等着泡茶呢!”
他最不愿意替人干的事就是打开水。场部烧水的马瘸子,嫌他用水多,骂他是头驴。明明水已经烧开了,偏说没开,让他站那里没完没了地等。而对他随意呼来唤去的人,又指责他笨蛋废物,耍滑偷懒,打壶开水比大肠干燥还费劲。
面对这些屈辱,他在山场打枝作业时的愉悦一扫而光。针锋相对也不是办法,惹不起总能躲得起吧。他拿起那本没读完的书,爬上宿舍房后的西山。,
小兴安岭的春天虽然来得迟些,却是一拥而至,轰轰烈烈,无比神奇。仿佛一夜醒来,原本安静沉睡的皑皑白雪簌然翻身起坐,瞬间化作奔腾喧闹的条条溪流,在广袤的大森林里奔走相告,不知疲倦地欢歌传递着春的消息。
西山是天然鞑紫香大花园,那里,一簇簇、一团团、一片片生长在林间的鞑紫香花,正迎着刚刚撤退的严冬悄然开放,远远望去,如云似朝霞,鲜艳得令人动情,热烈得使人振奋。让他瞬间忘掉了一切烦恼。他纵身投进花海,享受着那无以名状的花魂的萦绕。
鞑紫香又称兴安杜鹃,有了大北方的料峭春寒才有鞑紫香。它破雪展枝,顶凌吐蕊,迎寒怒放的特质,昭示着它勇敢,刚毅,坚韧和活泼的特立独行性格。
鞑紫香就是鞑紫香,不能混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杜鹃花。从小溪边的野地里蔓延到山坡上,紫莹莹的鞑紫香花急不可待地顶破不堪一击的薄薄残冰,展露它魅力无限的芳颜。春风乍起,它们成群结队彼此交换着妩媚的眼神,不羞怯不躲闪,婉然盛典中训练有素的礼仪姑娘,整装列队,款款登场,甘当春天伴娘。
四月中旬许建沪刚来林场时,冰雪还没化净,岂知鞑紫香已在严冬里孕育,只待一夜春风,便破蕾吐蕊,顶雪怒放,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鞑紫香花开,是小兴安岭报春的庄严圣洁仪式。自己作为不请自来的嘉宾,而此刻竟是唯一,许建沪陶醉得不知所以。鞑紫香盛开时,吐出长长的花蕊,仿佛要探进人的心底。他黑红的脸膛紧贴花朵,十分渴望长长的花蕊抚触他空荡荡的心田,让他感受春天的温暖,品味春天的味道。他寄望坚贞美好的鞑紫香能陪伴他走过孤独与苦闷。自己毕竟年轻,总有一天,属于自己的一方青春芳草地,也会开出千姿百态给人力量的鞑紫香。他坚信。
听人说,鞑紫香只要不伤根,折断的残枝跻身水土照样萌发新芽,生根开花。他小心折一支缀满花蕾的鞑紫香,回宿舍C进灌水的瓶子里。夜晚临睡前,扶住瓶身深吸一口气,嗅着那异乎寻常的清香,安然入梦。早晨醒来,不再听任别人的吆喝驱使,他先往瓶里加些水,闻过花香,再去洗漱。
鞑紫香的坚贞性格,启发他更看重自己的人格尊严。工友互助是纯真的友情,自己年轻多做些毫无问题。倘若有谁狗眼看人把他当私奴,痴心妄想!他不肯再为盛气凌人的家伙做本该他们自己做的生活琐事,不再理会对他粗野的颐指气使。
养鞑紫香花的瓶子被人扔出窗外摔碎,他凛然不可侵犯地命令那人必须找个空瓶把花再养起来。否则,必将那人的铺盖卷扔出去。这叫以牙还牙,守住尊严也守住公道。那人自知理亏,况且讲文动武都不是他对手,不得不按他的话去做。
他此后的日子自如许多,五花八门的政治运动不曾顾及到他,他还是能干的打枝工。不懂政治的工组长经常表扬他,甚至要推荐他当先进生产者,当然这绝无可能。“小右派”当先进,不可笑也是天大的笑话。
他清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能奢望政治荣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些政治活动不允许他参加,包括“史无前例”的漫长岁月,他躲在一边读书的机会更多了。一年一度的鞑紫香花际,他照例流连徜徉于花间。宿舍里的工友都学他,每人床头瓶插一支鞑紫香,切身体会到了这位大学生说的,鞑紫香的芳香气味能通窍醒神、润肺止咳。宿舍地面的痰迹显然少了许多。
婚姻在他这里根本排不上日程。不是他不想,是没人敢冒那么大的风险嫁给他,让子子孙孙都翻不过身。林场的姑娘们很欣赏他,可是,连出身不好的也不肯向他走近。谁都明白,夫妻两个都有政治污点的家庭,永远熬不出头。
小兴安岭林区分布着上百个国有林场,名字大多与山形地势、物产风貌有关。许建沪所在的鞑紫香林场,本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解放后开始建场。因施业区内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盛开鞑紫香花而得名。扫四旧时场名被批小资产阶级情调,几经斟酌,遂将鞑紫香的别称“兴安杜鹃”、“迎山红”捏合在一块,改为“杜鹃红林场”。红袖章,红海洋,当年红字很吃香。
“杜鹃红林场”的名字很悦耳,既体现时代精神又令人神往。于是,上山下乡大潮末尾的一个初春,引来一队上海知青,有四十多人,年龄都在十六、七岁。本来,打算把他们分到区域内的农场。谁知,半路上听说了这个林场, 他们强烈要求上山与大森林为伍。理由是,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上山”排在“下乡”之前,当然是首选。这理由无可辩驳。也是地方领导开明,满足了革命小将的正当要求。
这队知青是上海某舞蹈学校的一个班,带队的是二十八岁的班主任女老师晁歌。本以为老师把学生送到目的地后会返回去,不料她却和同学们一起留下来。这种情况,在当年知青上山下乡中并非特例。
林场本地的青少年,从小就干一些拾柴,劈柈子,采山菜,种庄稼之类的粗活,无论男女,身材都是“劳动型”的。体型标致,身材苗条,相貌俊朗的上海舞蹈班师生的到来,一下子轰动了全场,林场里从没见过也根本不懂什么是舞蹈的男女老少,纷纷堵在舞蹈班两架帐篷的门口,争先目睹这群来自远方的金童玉女。肖老师认为应该满足老乡们的愿望,同时也是锻炼展示同学们才艺的好机会。她让大家立即换上练功服,到外面集合,集体表演一段天鹅湖中的舞蹈
随着她悠扬的小提琴声,同学们仅一个精神抖擞阳光靓丽的亮相,就把围观的人群镇住了。接下来的展臂弹腿,跳跃飞天,更令大家看直了眼。
表演完毕,老乡们久久不肯散去,猛劲地鼓掌。肖老师深深一躬,说只要乡亲们喜欢,随时都可以看到。
肖老师话音未落,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跟随的人介绍这是林场一把手廉书记。廉书记问他们跳的什么舞?肖老师正要作答,看那人阴沉的脸色,立即意识到不能说实话。时值中苏交恶,论战升级,开始爆发武装冲突。如果说是苏联舞蹈,性质就严重了。肖老师定了定神,从容答道,这是练功的基础动作。
廉书记又问:有名吗?
肖老师楞一下,“你是说舞蹈的名称吗?”
“是啊,叫什么名?”
心里已有准备的肖老师告诉他,这是“革命先锋。”随即转身问她的学生们:同学们,对不对啊?年轻人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对。革命先锋!”
“嗯,革命先锋好。你们要坚持跳下去。”廉书记鼓励他们。
同学们有节奏的用力拍三下巴掌,书记以为是给他鼓掌,笑着挥挥手。
为便于管理,林场把舞蹈班整编为独立知青连,与林场已有的知青段并列,后来被称作“上海连”。连长自然是带队的晁歌老师,指导员是林场选派的一位老土改干部,姓宋。两个人的分工是,肖连长负责内部管理,宋指导员负责把握政治方向,革命传统教育,组织生产劳动。名次排列是指导员在前。
上海知青连的生产任务是保障场部烧柴供应。食堂做饭、烧饮用开水和冷天洗脸洗脚的热水、集体宿舍和林场办公室烧炉子取暖等等,一年的烧柴无计其数。之前是由后勤段负责供应,现在又增加了上海连这股新生力量。
烧柴的来源,是把木材生产段打枝工们砍劈下来的树枝树头和七零八落的自然倒木,用人力归集到一起,再用弯把子锯和大肚子锯(双人锯)锯成一段一段,劈成柈子,码成垛,达到一定数量之后,装上大板车走小铁路运回场部。
由于前后工序的关系,许建沪和上海连的师生接触很频繁,天天见面,又都是同乡,野外午餐也凑在一起,共同的话题很多,彼此相处十分融洽。准确地说,是这些学弟学妹们把他当作先入为主的老大哥,拿他当林区“辞典”,总有新奇的问题向他讨教。知道了他的学历,更增添几分仰慕。许建沪的“特殊”身份已经不是秘密。师生们却不以为然。上海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帽子满天飞,大人小孩都习以为常。
说他所学专业在林场毫无用处也不尽然。上海连的师生,常和他探讨朝代更迭,评价历史人物,这让他有了大展才华的机会,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俨然风度翩翩气质儒雅的饱学之士。
许建沪还热心向他们介绍防止蚊虫叮咬的办法和其它方面的防护措施,还有林区四季特产等等。讲鞑紫香花的观赏与药用价值最详细,这个季节,花开正艳。
晚饭后,两个大龄青年带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前呼后拥,爬上西山。晁歌老师和她的学生,以往从未见过这种野性十足肆意绽放的鞑紫香花,女同学用指尖轻轻抚拭着柔韧的枝条,用嫣红的脸庞和香唇贴近亲吻每一片花瓣。
舞蹈少年们兴奋激动得发狂,三三两两结伴,找一处平地,激情洋溢地翩翩起舞,有女生夸张地撅起小嘴,嗔怪老师没把提琴带来。大家只好哼唱着舞曲。
许建沪和晁歌老师自然有另外的话题。两个苦命的陌路人此番相遇,注定要演绎出虽不惊心动魄却也曲折离奇的感人故事。
“其实,我的政治面貌比你还糟糕。”一向性情开朗的晁歌,此时显得心意沉沉。
“不至于吧?我的已经够糟糕了,你还能差到哪里去?”许建沪颇觉诧异。
“我父亲是走资派,现在还被关着,我姑母也是右派。问题不是很严重吗?”
“哦?你是这个原因才被下放的吗?”
“那倒不是。班里的孩子是临近停课闹革命时,我一个一个选拔进校的。相处这么多年,感情太深了,彼此很难分开。他们毕不了业,又必须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我当然要跟来。照顾他们的同时可以继续上课练功。放弃就太可惜了。”
“唔。难怪你们每晚都要集中上课,劳动中间短暂休息也要练习。你是把课堂搬到这里来了。呵呵。舞精灵与大森林相伴,想想也知道这画面有多美!”
“让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是。发现美与创造美一样需要有能力。”
“呵呵,老师就是会鼓励学生。不过,以你的政治面貌,学校怎么会让你一直当老师带学生呢?”
晁歌调皮一笑,“我们校领导阶级斗争观念不强呗。所以,总是想方设法为坚持专业教学的班级打掩护。”
“无论社会怎么乱,好人依旧在坚守啊。他怎么没被打倒?”
“你是说我们校长吗?他在部队是战斗英雄,正团职转业,文革开始才到学校。有人想打倒他,也实在找不出理由啊。至于我到这里来,不是工作调转,也不属于下放,只是跟班带队,工资还在学校发,不必携带人事档案。林场也无从了解我的其他情况。”
“你和宋指导员合作得怎么样?还愉快吧?”
“不怎么样。他总是把我们当作劳动改造对象,很反感学生们练习舞蹈。批评这个,指责那个,连我也不放过。还说林场书记要找我好好谈谈呢。”
“我也看出来了,他有刁难的心理。还有,他对我和你们接触似乎很警惕的样子,无缘无故呵斥我多次。”
“他是老土改出身,思想难免左一些。我一直很尊重他,我们毕竟年轻。”
投机的话题越来越多,两个人也越走越近。
晁歌和她的学生,经常会收到上海亲人寄来各种好吃的。大家商量好,每个人都不吃独食,交由生活委员保管,当攒够全班“打牙祭” 的数量时,就聚在一起品尝分享。或半月一次,或一月一回。好在家里寄来的食品,保质期都比较长,家长们充分考虑到了路途遥远的因素。
每次这样的聚会,都不忘把许建沪请来。他上海的家只有二老双亲,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忙得顾不上给他寄东西,他每次写信都说在林场什么也不缺。
他的加入,给大家带来不一样的惊喜和乐趣。他采摘的应季野果和亲手制作的凉拌山野菜,为餐桌增添了秀色。品味大自然令师生们异常快活,他绘声绘色的历史故事更是飨人的佐餐。余兴中,晁歌老师会献上悠扬的小提琴曲。
曲终人不散。篮球场地,平时缺少文化生活的职工和家属,又可以饱赏少男少女们迷人的舞姿。
在频繁的接触中,许建沪和晁歌似成故交,感觉彼此相处相知已有多年。相同的政治命运,无形中促成了他们男女关系的“门当户对”,他们有信心去共同面对哪怕是最糟糕的境遇,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毋庸置疑,未来一定是美好的。
又是一年春草绿,又是一季丹英开。鞑紫香花丛中,掩映着许建沪和晁歌相随相伴的身影。岁月无痕,时光如梭,不知不觉间,她的学生们都长到了二十来岁,个个懂事又善解人意。晚餐后的练舞,他们不再需要老师的陪伴。晁歌老师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是他们把她拖累成了老姑娘。要留给老师更多的时间去追寻迟到的爱。因为他们而致老师错过婚姻的花期,他们永远不能心安。
无论盛装还是布衣,上海人总爱把自己收拾的齐齐整整,从不邋遢示人。许建沪自从当了打枝工,再无心打扮自己,不仅因为一整天的重体力劳动令他人疲神倦,更怕被疑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资产阶级花花公子的禀性难移。
与晁歌渐渐走近之后,他开始注重形象。下班后回到宿舍,先脱下脏污的工作服,换上从上海带来的属于那时的休闲装,内衣也换得勤了。只是不能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场里只有一间公共浴池,每月对男职工开放一次,人挤人腚挨腚坐不下泡不着,仅仅湿到膝盖不说,十多分钟水就混了凉了,满浴室杀猪褪毛的恶浊臭气简直令人窒息,得赶紧跳出来穿衣服。晚一步,剩下的裤衩背心说不定是谁的。讲究人还敢往自己身上穿吗?自认倒霉吧。许建沪只去过一次,“洗”完找不见自己的裤头,光着屁股直接套上长裤。
每周至少一次,晁歌打发两个男生到许建沪的宿舍,把塞在床下的一团衣物搜出来,洗净晾干,折叠时夹进几片阴干的鞑紫香花瓣。
许建沪穿在身上,心醉的异香使他深切感受到被爱的温馨,那不仅是鞑紫香的味道,一定有晁歌的芬芳。第一次与她近距离,他就真切而如饥似渴地闻到了。那是青春女性独有的气韵,入心沁脾,意荡神驰。
花前月下,一对恋人唧唧哝哝,对跨越牵绊不再顾虑重重。
“你我同属黑五类,也算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嘻嘻嘻。”
“哈哈哈,真有创意。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可以这么演绎。你一个弱女子敢拼,我还怕什么!
“所以啊,你不要让我的学生等太久,都盼着早些吃我们的喜糖呢。”她娇嗔地依偎着他结实的臂膀。
他迟疑着,“只是”
“只是什么?有必要瞻前顾后吗?”
“啊,不。我是说,除了工资,我一贫如洗,连一件像样的礼物也不能送给你。”他自责而惭愧,握住她的手,深深埋下头。
“哪里是没有?是你太小气不肯送我罢了。”她佯作不快。
“哦?我,不骗你,真的是两手空空啊。”他急得有些口吃。
“还说没有?这满山的鞑紫香,不都是属于你吗?”
他立刻放松紧张情绪。“那是我独自一人赏花时,对大森林的口出狂言。也许是久居兰芷之室不闻其香的缘故,这里的人对鞑紫香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那你就更可以送给我了,还犹豫什么?”
“好的。这满山的鞑紫香,我都送给你!统统送给你。你敢要就好。”
“有什么不敢?我照单全收。”说罢,面对许守沪以及他身后的大山呼喊道:
“我要满山鞑—紫—香!”
“送你满山鞑—紫—香!”他握住她的双手,深情地注视着她秀丽的脸庞,大声回应着。
上海连师生与许建沪的接触越来越频繁,不仅是午饭的时候,上午下午工间的短暂休息,也要把许建沪叫过来一起聊。
被冷落的宋指导员很不自在。虽然每早提前上工一小时,由他宣讲政治思想方面的训词,但他却把工间休息的十五分钟忽略了。自己是上海连的一把手,必须统领全局。可是,怎么才能把那个小右派的气焰压下去呢。
老宋向林场廉书记添油加醋汇报许建沪的种种“劣迹”, 提到许建沪和晁歌处对象的事,激起了廉书记的愤恨:“哼,多么难得的一朵鲜花,怎么能允许她插在一堆鸟粪上呢?我们组织上必须干预”。两人商量半天,却想不出“干预”的好办法。
176年初春刮起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给廉书记和老宋带来“力挽狂澜”的机会。本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指导思想,决定召开全场批判大会,以许建沪为“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的活靶子,深揭猛批阶级敌人挑起的“右倾翻案风”和妄图卷土重来的罪恶阴谋。
一周后,全场雨休停产一天,要求职工、知青、学生、家属全员参加批判大会,壮大阵容,同时接受阶级斗争教育。
上午,淅沥小雨下一阵停一阵,没能影响批判大会召开。近几年,场里很少有大型活动,人们权当今天是过节。林场小学的操场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出来凑热闹。至于批判什么,大家并不关心,批来批去瞎折腾好几年了,早就麻木厌烦了。
各单位列队候场,集体高唱革命歌曲。有人提议,请上海连师生表演一段舞蹈吧,大家都乐意看。
这么严肃的场合,唱革命歌曲当然毫无问题,可表演舞蹈就不太合适吧。廉书记则有不同意见,他认为上海连的保留舞蹈“革命先锋”完全可以作为批判大会的前奏,能提振精神,鼓舞斗志,没什么不合适。况且,他把到了嘴边的“况且”咽下去了。上海连的姑娘们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很养眼,此时雨淋衣湿,更显女孩家窈窕身段。讲究革命审美的廉书记,当然不会放过一睹为快的机会。
晁歌迟疑片刻,问要不要换上舞蹈服?廉书记连忙说不用不用,“这样就挺好,你们抓紧时间,别耽误开会。”
晁歌老师没带提琴来。在她的口令下,同学们冒雨跳起了廉书记认定的“革命先锋”—天鹅湖集体舞。
观众们不知道该不该鼓掌,廉书记率先拍响双手。顿时,全场掌声一片。
接下来宣布开会,画风即刻大变。在主持人吆喝声中,许建沪被人反剪双臂,胸前挂着“右派翻天”的牌子,从校舍走廊推出来,拉到台前。
人群一阵骚动,上海连的学生们不禁发出质疑的嘘声,突如其来的重创险些击倒晁歌。廉书记跳到台上厉声断喝:“全场肃静!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谁捣乱就—”,他手指许建沪:就和他一样揪出来示众!
批判开始,几个发言都剑指许建沪利用同乡关系,组织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企图在林场掀起“右倾翻案风”的罪行。接下来宣布由上海连师生揭发控诉,等半天不见有人站出来。老宋灵机一动,带头喊起口号。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纷乱口号中,一幕令人作呕的丑剧拙劣上演。
当许建沪被喝令低头认罪时,他反而高昂头颅,紧闭双唇,以示不屈。突然从他身后窜出一人,狠狠地跺了一下他的脚面,他痛得刚张开嘴,一个矮人趁机把蘸在木棍的污物抹在许建沪的嘴里,哟喝着“这回让你尝尝狗屎的滋味,看你张不张嘴?”语气恶毒而得意。他是林场烧水的马矬子。
许建沪顿感恶臭攻心,连连喷吐不止。马矬子凑近欲抹第二次时,许建沪挣不脱双臂,又无法躲闪,情急之下,本能地飞起一脚,把这卑鄙小人当胸踹个仰八叉。这一幕发生在转瞬之间。谁都没有料到平时蔫蔫的上海“小右”,不甘受辱竟如此胆大妄为。晁歌也惊呆了。
马矬子在地上翻来滚去,双手抱胸嘶声吼叫呻吟,其状万般痛苦,随后四肢紧缩,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伺守在旁的几个壮汉如狼似虎扑上去把许建沪打翻在地,驻场民警于德春立即上前制止,打人者仍不收手。晁歌不顾一切上前阻拦,却被扯开推倒,她的学生们愤怒地围上来。她怕双方冲突引发武斗,告诫千万不要动手。于德春把打手推开并严厉警告。
晁歌冲到台上,夺过麦克,尽量语气平和却是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一段话:
“个别人有吃狗屎的偏好,我们懒得理睬。可是,决不允许你把毫无人性的个人偏好强加于人!即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法律也没有规定要往他嘴里抹狗屎。现在,你能拿出允许这样做的法律规定,我无话可说,你拿不出来,那对不起,我们就要往你嘴里抹狗屎。不过,还是不要那么野蛮霸道,我可以先征求你的意见,请问,你同意吗?请你回答我。”她口口声声所说的“你”,并无确指,也有所指。
台上台下无人应声,晁歌继续说到:“我还要请问,许建沪有什么罪过?他讲中国历史故事,刚刚批判他借古讽今,他宣传中国几千年文化,批判他开历史倒车,甚至给他扣上反革命的大帽子。国家把他培养成大学生,他把所学知识和大家分享,是他的本分和责任,你诬陷他组织反革命俱乐部,你的证据何在,你的良心又何在?工人师傅们,许建沪来林场整整十年了,天天和你们劳动在一起,吃住在一起,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相信你们心里最有数,最清楚。难道不是吗?”
晁歌的话把全场镇住了,久居深山的百姓第一次领略了上海女性正直倔强聪慧雄辩和不惧威胁大义凛然惊世骇俗的非凡风采。她的无怒而威,震慑力极强。
平时温文尔雅的女神此番举动,震惊感动了她的学生们,男女同学纷纷跑上台去,护住老师。其实,她们的老师是安全的。人们深深被她的道理折服,再愚蠢邪恶的势利小人,也要知趣地退避三舍,绝无胆量在此时成为众矢之的。
此间的廉书记,只能强自镇定。他一边喊林场卫生所医生赶快抢救马矬子,一边责令把许建沪五花大绑看管起来。
先前的毛毛细雨越下越大,如注般倾泻下来。操场上的人群很快散去。
林场安排专车送马瘸子去山下城里医院。许沪被关押在林场小会议室隔壁的空屋里,门外加了锁。他望着后窗对着的西山,心中五味杂陈。
负责看守的驻场民警于德春和民兵小邵,在小会议室里正聊着这起事件。廉书记进来,说刚和公安局通过电话,因为下雨,公安局明天才能来人把许建沪押走。要是马矬子救不活,他就得判死刑,他这是犯下了组织反革命活动,疯狂报复革命群众的双重罪行。他让小邵先出去一下,和于德春单独有话要说。
廉书记对于德春强调两点,一是要坐实许建沪组织反革命活动的罪行,一定要办成铁案,赶紧搜集证据。二是向辖区派出所紧急报告,要把事态说的很严重,让他们督促公安局快来抓人。“我看谁那么不自量力还敢保护他?不判他死罪也判他个无期!他要是不老实,就先打残了再说。”
晁歌顾不得回宿舍整理一下凌乱的自己,泡一暖瓶浓茶水,带上许建沪的牙具和几件衣服,止痛药,拿些同学们家里寄来的食品,想想又灌一瓶清水,来到小会议室,要见许建沪。
于德春没说行不行。他问晁歌:“你了解许建沪的政治背景吗?你考虑过他致人重伤的后果吗?”
晁歌说:“我有了解,也考虑过,但是我更清楚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身上的衣服又湿又脏,还没吃午饭,我有理由关心他。再说也得让他漱漱口,你们接近他,不嫌狗屎的臭味吗?”
于德春不得不佩服这上海女人的勇气和执念,不再说什么,开锁让她进去。
看到心中恋人被捆绑着,样子十分狼狈无助,她眼里顿时涌满泪水,不由心头火起,但还是控制情绪,愤怒的语气转为祈求:“于公安,求你把绳子解开吧,要不没法换衣服,你说是不是?”于德春示意小邵可以解开。
晁歌把茶水倒进带来的杯子里,给许建沪漱口,照顾他反复多次刷牙,然后再用茶水漱口,直到用去大半暖瓶水,他说可以了不用了为止。她掏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帮他擦拭嘴边,边帮他换下外衣边仔细查看他的伤口,不停的惊呼“妈呀,”“哎哟!”
“于公安你看你看!他身上、脸上、头部有这么多伤口,还流血呢,快找卫生所来处置一下呀,求你了,快点啊!”她猛然抱住许建沪,忍不住失声痛哭。
老天残忍,一双相爱男女的第一次拥抱,竟然被安排在此间境况。
林场卫生所护士苑小远进来,一边皱着眉头小心地给许建沪消毒敷药包扎,一边同情的问很痛是吧?“那个马瘸子坏的简直没人性了,咋不一脚踢死他!右派子弟咋了?也是人啊,怎么能这么对待?你看,”她对于德春说:“有几处的伤口很深,那伙人也太狠了!”她的眼泪,再度引起晁歌的抽泣声。
苑小远和许建沪晁歌都很熟,在食堂吃饭总能遇到,只是她近一个来月没露面。原本很漂亮的大姑娘如今变得清瘦羸弱,面色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晁歌擦着泪水,关切地问她,前段时间病了吧?苑小远脸一红,说没事。她对于德春说,不能把人再绑着,影响血液循环,伤口会恶化。你看他遍体鳞伤,能跑得了吗?
于德春点点头,说没问题,我们尊重医生意见,可以不绑。但是需要戴手铐。人要是跑了,谁也担不起责任。“我可以给他带的宽松点,不乱动就没事。先给他吃东西吧,完了再说。”
晁歌让许建沪多吃点她带来的零食,多喝水,对增加身体抵抗力有好处。她温婉却是毫不掩饰地安慰许建沪:“我们没做任何违法的事,心里有底,不怕他们胡编乱造扣帽子。至于你踢那个混蛋,是因为他欺人太甚毫无人性。本来就是嘛,那么肮脏下流,没有人会逆来顺受,不反抗才怪呢,踢他一脚还是轻的,他就是死了,你也只是防卫过当,其他罪名根本不沾边。你放心,我不能让你被冤枉,一定要为你讨还公道。你保重自己,我还等着做你的新娘呢。她凄然一笑,泪眼盈盈。”
她本不想离开,于德春说要是被领导看见,对你我他各方都不利,劝她回去。她想想也是,于公安已经够厚道了,不能再为难他。她看着于公安和小邵给许建沪戴上手铐锁上门,说声谢谢,不舍地走出光线很暗的走廊。
宋指导员来了,说他儿子弄了几条山鲶鱼,还有刚出水的大肚儿林蛙,要请于德春去他家里喝点小酒解解乏。说话比平时客气许多。
于德春多次去过他家喝酒吃饭。赶上节假日,他不能回山下和老婆孩子团聚,老宋就把他叫去家里,他也不推辞。吃人家不能白吃,总得换个方式补报回去,每次从山下上来,都给老宋带些吃的喝的。一来二去,两个人处得挺近乎。
老宋说的两种野味勾出了他肚子里的馋虫,可现在自己带班离不开。他让老宋先回去,答应交了班就去。
老宋说:“我早替你安排好了,我带来的壮小伙都是咱基干民兵连的,交给他们万无一失,保证让姓许的老实。你就放心跟我走吧。”说着,叫门外的一伙人进来。
进来的人都是本地知青,个个五大三粗,横眉立目,正是在批判会上对许建沪施暴的打手。于德春心里全明白了。至于与廉书记说的“先打残了再说”是否有关联,还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来者不善。“我不能擅离职守,也不能随便换人。你们都回去吧”他态度严肃起来。
“要不,晚上让他们值夜班吧,你是总带班,给安排一下。”老宋说。
“晚上再说吧。你们先回去。”他脸色有点难看。老宋只好领走那几个人。
小邵也怀疑他们的来意,于德春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下雨天人容易犯困。于德春和小邵在会议室聊着聊着,都不由自主地躺在长椅上睡着了。食堂“咣咣” 的开饭钟声敲醒了他们,知道已经傍晚了,这个时候,也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
小邵的妹妹打着雨伞来叫哥哥回家吃饭,说家里包的榆黄蘑馅饺子,凉了就不香了,一家人都等着呢。
小邵瞅瞅于德春,说换班还有一个钟点呢。他让妹妹先回去,自己到点才能走。
于德春让他陪妹妹一起回家,说交班之前回来就赶趟,这里有他守着。小邵乐呵呵谢过,说回来给他带饺子。
于德春之前就在暗自斟酌一个大胆的预谋,此刻是最佳时机。
他先去食堂买几个馒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防蚊纱布包了,再找出盖有派出所印章的纸笺开一份假姓名的身份证明,揣上仅有的钱和粮票,拿上雨衣和一把砍刀,回到小会议室。
他要放走许建沪。按廉书记说的,马瘸子死了,许建沪的结局一定很惨。他曾扪心自问,如果自己遭到非人待遇会怎样?无需多想,答案是肯定的。晁歌的一番话,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弱女子那么仗义,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于德春从农村入伍,部队驻地在上海。起初,他担心上海籍战友瞧不起他。渐渐的他深切感受到,上海人的热心肠不是挂在脸上,是真正发自内心。他们对别人较真,自己做事更认真,无论大事小情,都一丝不苟,他们有时说话很刻薄,但是没有坏心眼。他对上海人的好感油然而生。崇人及物,他喜欢用上海檀香皂洗脸洗头,那久久不去的淡淡清香总让他倍感神清气爽,他喜欢用上海中华牙膏,多年的口臭被驱赶净尽。
退伍前,家里人帮他凑足买一块上海表的钱,他终于如愿以偿。仅有的一点退役钱,他全都买了檀香皂和中华牙膏。回乡送给对象的见面礼,就是这两种上海特产。他把上海手表称作“大上海”,一直戴在自己的手腕上,逢人借问钟点,他总是高高抬起左手瞥一眼,颇有炫耀意味。别人和他对表,有时带一句“你表准吧?”他不容置疑地以玩笑回怼,“那是,我这是大上海,一秒不差。赶紧把你那破表砸了,买块大上海吧。”说罢与众人一起畅笑。
他到林场当驻场民警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全厂职工的政治面貌。尤其对“五类份子”这一重点人群,更不敢疏忽。
他对许建沪却另眼相看。首先因为他是上海人,又是大学生,重要的是,于德春认为他遭受不公正待遇太冤枉。他专门查过他的档案,他父亲的右派问题材料抄件有几十页,所谓右派错误事实,是一篇自然科学研究论文被指含沙射影攻击领导。于德春耐心看完,憋不住一句骂人的歇后语脱口而出:“纯粹它妈狗带嚼子—胡嘞”。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听了直发愣,于德春赶紧笑语掩饰:“没事没事,我骂右派呢,可他妈把人坑得不轻。”
他和许建沪谈过话。对方的坦诚与对生活充满希望的阳光心态既令他感动又有些不理解。名牌大学生只能困在深山老林里当毫无技术含量的普通力工,不怨天,不尤人,这该有怎样的胸怀?莫非,因习惯而麻木了?或许,因为他是学历史的?
于德春每月要写工作汇告分别送派出所和公安局。他只有初中文化,写材料实在力不从心。同住一栋宿舍的许沪主动帮他,他只需把一个月的工作完成情况列出来,由许建沪分类整理,编撰成文,然后给他讲清这样写的所以然。再往后,许建沪只讲不写,让他自己动笔,几个月下来他也是成手了。他暗地称许建沪老师。
老师有难,岂能袖手不管?于德春农村人的实成劲在心里占了上风。
他打开关押许建沪的房门,卸下手铐,让他顺便带走扔到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把带来的东西一一交给他。“咱们长话短说。你必须离开,翻过西山就是别的地界。凭身份证明,住宿、找活干都没问题。一周以后,以我外地战友名义打电话给我,我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你,何去何从,再做定夺。”
许建沪先是一愣,怕连累于德春,表示自己不该走。
于德春急了:“趁着还在下雨,外面没人,你赶紧!过一会雨停了,上山采野菜捡蘑菇的人一多,就走不成了。我敢放你走,是因为我清楚今天的事错不在你,你没有违法犯罪。明辨是非,打击坏人保护好人,是我们做警察的本分,匡扶正义扶危济困,维护公平是我们的天职。过后即使认定我错了,开除我公安队伍,我也不后悔。好了,不啰嗦了,快走!走为上策,你应当比我懂。”他帮许建沪带上东西,推开后窗,又拉又推,把他撵走。
于德春锁上门回到小会议室不一会,小邵回来了,给他带来一饭盒饺子。他用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说蘑菇馅的饺子真好吃。其实他是用自己的吃相吸引小邵的注意力,免得他张罗去隔壁察看。
交班的时间到了,来接班的是另外两名民兵。于德春嘱咐他们,听到隔壁有动静马上过去看看,不能偷懒。他俩答应着,拿过拉不开大栓的老式三八枪摆弄。
许建沪忘了伤痛,仗着自己身高腿长,转瞬间就跨到了他十分熟悉的通往西山的林间小路。远远看到路中间有一把撑开的花伞,他以为是采野菜的人放在那里的。他拉紧雨衣的帽子遮挡面部,绕过花伞,夺路奔走。可是,又不由得刹住疾行的脚步。原来,他听到身后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回头循声望去,花伞下有个晃动着的红色包裹,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心想,自己已成自顾不暇的亡命之徒,哪还管得了别的,再说抱走也很难养活。当下迫在眉睫的事就是逃亡,越快越好。
身后婴儿的哭声越发撕心裂肺,仿佛在向他求救。是啊,一旦没人来呢?一旦再下雨呢?一旦引来野兽呢?刚刚问世的小生命,没有不珍惜的道理,这小家伙比我还无辜,比我更无助,我能见危不救吗?我有那么冷血吗?许建沪不得不停下错乱的脚步,返身抱起花伞下的红毯包裹,闪进密林深处。
不远处密林中有年轻女人的身影,她目睹了这一刻的情景,拾起花伞转身离去。
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只想远离不期而至的无妄之灾。许建沪一口气走了一个多小时,雨渐渐停了,婴儿的哭声又起。他靠近一棵树蹲下,把虚遮在孩子头部的红毯掀开一角,一张红扑扑的小脸露了出来。令他惊喜的是,孩子立即停止啼哭,晶莹水润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贴近孩子,与一双黑钻石般的闪亮明眸对视着,“喂、喂,小宝宝,小宝贝,从现在开始,我就做你的爸爸好吗?”想不到孩子用甜甜的“哦,哦”声回应他,这一刻他乐的简直心花怒放,禁不住想亲宝贝一下,立刻意识到万万使不得,自己的臭嘴不能碰这圣洁的小脸。他想到,孩子刚才哭,可能是尿湿或者饿了,于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脱下雨衣铺在草地上,把孩子放上去,自己呵呵地笑出声,“宝贝,来,让爸爸当一回妈妈吧。”
他把裹着的毯子打开,看到孩子外边裹着一件小斗篷,里边用一块蓝色方头巾包着,脚边滑出四袋奶粉,另外有五块红色尿布。奶粉不是轻易可以买到的,要凭婴儿出生证和户口,林场商店每月只供应两袋。
拿开包着孩子的蓝头巾,发现一个信封,孩子果然尿了。他麻利地甩掉自己的外衣,脱下背心当褯子,轻轻给孩子擦拭肉乎乎的小小的身体。他又笑了,还是个女孩,真好。和晁歌窃窃私语时就商量过,以后,哦,是将来,最好要个女孩。
他把湿头巾卷巴卷巴,塞进雨衣兜里,用晁歌帮他换上的干净上衣,把孩子包上。孩子大概饿了,干奶粉不能喂,不如给他少吃一点馒头,发面的好消化。他用滴水的树叶把手擦干净,从于德春给他的纱布包里拿出一个馒头,揭掉外皮。本想自己咬一口嚼成糊糊喂孩子,又想到自己不干净的嘴。他从馒头上掰下一小点,蘸了树叶上的雨水,放到孩子的嘴边,小家伙竟然懂得配合,张开红嘟嘟的小嘴,贪婪的吮吸着。如此反复几次,估计孩子吃下有半块饼干的量,他不敢再喂了。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有一叠钱,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孩子生日73年5月1。谢谢好心人”。他把字条和钱装回信封,和孩子一起,重新包回毯子里。
毯子没包很严实,特意把孩子粉嫩的小脸露出来。他顺手折一支鞑紫香,插在毯子边上,算是献给小天使的礼物吧。从字条看,孩子已经出生半个月了,可为什么又扔掉呢?那蓝色方头巾似乎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场里哪个女人围过。
离开场区已经很远,但也不能停留太久,他抱着孩子继续赶路。不知道自己何时能翻过西山,走出大森林,无论怎样,都要保护好孩子,把她养大。相信晁歌一定会喜欢。想到多情多义的心上人,无比牵念百般苦涩在胸膛涌动。知道自己出逃,她一定担心的不得了。唉,晁歌,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又想到怀里的孩子。她妈妈为什么狠心扔掉她呢?有难处是肯定的,但无论怎样的难处,也不应该割舍自己的亲骨肉啊。估计那位妈妈连针线活也不会做,要不为啥给孩子贴身只裹着一条方头巾呢?是太过于紧迫仓促?这条红毯,倒是又大又厚实,很适合给孩子当棉被,折作双层包住孩子仍绰绰有余。
看样子孩子又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小嘴呶动的样子,像吸吮又像在说梦话,小模样可爱的令人心痛。偶有阳光照在孩子脸上,他才知道天晴了。
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孩子身上,不知奔腾拥挤沉沉欲坠的满天乌云是何时散去的,几束夕照刺破云层,投射到雾气氤氲的林莽。
怀里孩子血脉的跳动,温暖着他的胸膛,这种感觉很明显,很奇妙。他仰望穹宇,想大声叫喊,感谢苍天拨云见日。又怕吓着孩子,只好忍住。他突发奇想:茫途拾婴,是老天在向我昭示什么吗?他一边向天空行注目礼,一边走向荒芜的山坡。
正走着,蓦地发现对面树林里有一群野猪在觅食。若在平时,他不会很怕,况且带着砍刀。现在必须特别小心,怀里抱着孩子呢。他悄悄向后退去,不料天大的离奇遭遇遽然发生!他一脚踏空,顷刻跌入幽深莫测的万丈深渊。
林场小会议室里,两个负责看守许建沪的民兵玩腻了三八枪,恹恹睡去,被一阵狗叫声惊醒。彼此瞧瞧慵懒懵懂的样子,呵呵笑着伸个懒腰打个呵欠,看到窗外一群狗在争夺什么,才想到应当去隔壁看看。打开房门,空无一人,窗户开着。两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喊着“跑了!人跑了!”跌跌撞撞跑出去报告。
也是在这个时候,负责护送马瘸子去山下医院抢救的林场卫生所男医生,电话传回消息,马瘸子依旧昏迷不醒,医院正在做各种检查。
遍布林场各方位的十几只大广播喇叭,每次开始播音总要先放开始曲,这次没有。只听到“呼、呼”吹麦克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民兵负责人播送的通知:“全场基干民兵请注意,请注意!立即全副武装到林场大院集合,马上集合!有紧急战斗任务,再播送一遍”
听说“有紧急战斗任务”,而且是“全副武装”,人们一下子绷紧神经。不仅是基干民兵,许多人都扔下筷子,跑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林场院里。
廉书记看到群众召之即来、众志成城的壮阔场面,很是激动。他亲自做出全民参战的决定,当众宣布:今天晚上的战斗任务是,搜捕活捉现行反革命份子许建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俨然是训练有素、战斗经验丰富的大将军,一番调兵遣将,编组列队,分配任务后,用力挥动着双臂,指挥大队人马出发。
没有被编入搜捕队伍的人,留在原地,纷纷议论林场这不寻常的一天。
林场民兵所谓的“全副武装”,无非是穿戴齐整,每人一把砍刀。山里男人,出工进山,都要佩戴砍刀,以备不时之需。至于武器仓库里的几十支老式三八枪,只是有时拿出做做样子,可能还是当年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已老化得不能使用。
黄昏后寂静的山林沸腾起来,鸟鸣鹿窜,鹰飞狼吼。一场大搜捕正在展开。
许建沪跌落后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怀里的孩子。天啊,自己居然没有撒手!也许时间短促得只有一霎,也许潜意识里没忘记孩子。不管什么原因,孩子就在他胸膛上。而他是仰卧着的,如果相反,孩子会压在身下。这也不奇怪,因为他是倒退着坠下来的。咦?孩子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
他顾不得坐起来,仰身打开毯子,感到孩子在动,并且,小嘴里发出“咿呀”声。他立马坐起身,在黑暗中努力盯视。孩子的大眼睛闪着光亮在眨动。他摸摸孩子的小脸,温乎乎的,再凑近些,感受到了孩子的呼吸。孩子没事,真是苍天保佑!
他还是不放心,一寸一寸仔细摸过孩子的头部和四肢,心里才踏实。他感慨万端,对孩子说,“宝贝,有你真幸运。从此以后,我们父女俩就相依为命了。”
自己当然活着,并且没感到哪里特别疼痛,只是包扎的伤口丝丝拉拉不舒服,那根本不算事。再摸摸身下,有软软的厚厚的东西,哦,难怪没摔伤。
他的视力很快适应了环境,其实没有先前那样黑暗,也不是什么万丈深渊。喔,头顶还有光线照下来,刚才就是从那透光处跌落下来的。他赶紧抱孩子挪开,怕再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砸着孩子。越来看得越清楚,这里是个不小的空间,他落身的软绵绵的一堆,是干枯的树叶杂草掺和着尘土,无疑是从顶部的豁口掉落下来的,厚度足有几十厘米,散开的面积也有四五米,想来是日积月累,说明那豁口久已有之。
他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必须赶紧搜索一下,是否存在有害生物,诸如坏人,狼蛇之类的野生动物。他一手抱着孩子,另只手抽出挂在腰间的砍刀握在手里。心里特别感激于公安带刀鞘送给他,落地时才没有因刀受伤。同时感慨于十多年的打枝工作使他受益匪浅,把自己锤炼的身强体壮,一般的打斗搏击毫不畏惧。
一番巡察,没有什么特别发现。之前以为这里是天然洞窟,现在看来是一座年代久远的仓库,整体格局呈蛇形延展,空间高度大约五米多,支撑无数根立柱,整体直线长度不下于一百米,宽度约二十多米,总面积估计有两千多平方米。
空旷仓库一端的尽头,堆放许多木板包装箱,不知箱里装的什么,还有几捆麻袋和堆在一起看不清的杂物。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抱着孩子回到地面。
是仓库,就应当有门。只要找到门,哪怕是堵死,也有办法打开。他用砍刀在长满青苔的墙壁上移动着连续敲打,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门的迹象。发暗的墙壁有青苔覆盖,视觉极差。只好等天亮后光照强些再寻找。
晁歌听说许建沪跑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祸,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万般无奈只能被动等待。她最担心他的人身安全,他遇到野兽势单力孤能对付得了吗?迷山怎么办?会不会被搜捕的人打伤?还有,唉,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她愁的头痛,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思维偏偏刹不住。她走出帐篷,默默仰望低沉的夜空。往日与许建沪相依相伴的情景频频在脑际闪现,不知为何,画面却凌乱无序支离破碎。她想不出半点头绪,索性一个人在朦胧的月光下跳起舞来。旋转一会,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几个女同学出来,把老师劝回帐篷。
仓库顶部豁口泻下的月光形成一道光柱,使许建沪和孩子所处的空间明亮许多。他看到湿拉拉的地面长满了野草,几只癞蛤蟆爬来爬去,很是瘆人,许多飞虫在光柱中扑绕,人的皮肤一旦被叮咬,会红肿溃烂,甚至可能被传染各种疾病。这样的环境对幼小的孩子来说,极为恶劣甚至很危险。此刻他的内心,几近崩溃。
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毫无疑问是追寻他的人群。他难免紧张,担心被发现。然而,这种紧张只是一闪即逝的条件反射而已。他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是希望被发现,把孩子救出去比什么都重要,自己无所谓,抓就抓吧。他用毯子遮盖住孩子头部,清下嗓子,仰脸对着头顶的豁口,几乎是用平生力气呼喊着:
“喂—喂!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喂—喂,喂—,我在这里!快来啊—!”反复喊了多次,停歇片刻,用唾沫润润嗓子,继续喊叫。就在他以为无望的时候,洞顶有了动静,旋即一团黑影闪电般坠下来,重重落在他脚边。多亏他没有站在豁口对着地面的正中心,怀里的孩子才没有被砸到。
他以为掉下来的是人,可是令他很失望。他一眼就看清了,那是一头体型很大的母鹿。没错,是母鹿。成年公鹿是长着犄角的,在野外干活时,他见过多次,还曾经为一头母鹿包扎过伤腿。近距离接触,他确信母鹿胆小温顺,一般不具攻击性。
眼前这头鹿,也恰好落在堆积厚厚的草垫上,可能和他一样,未必受伤。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声嘶力竭的呼喊,没有收到极力想要的效果,喧闹一时的山林归于静寂。他绝望了,崩溃了,初生的婴儿要跟着他遭受无边的苦难。
他想把母鹿拖拽到一边,怕再有东西落下来砸到。估计是刚才被人群惊吓,慌不择路的母鹿才失足坠落。他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根本拖不动母鹿。孩子放在哪里呢?他想到那些成捆的麻袋,一只手就能轻松拖动,他拖过来六捆,在距离豁口几米远的地方,并排摆放成一个大床,才放心地把孩子放在上面。空出了双手,毫不费力地把母鹿拖到大床近前,这样方便两下照顾。
林场小会议室里,一场气氛凝重的责任追究会连夜进行,由廉书记亲自主持。被看管的嫌犯轻易逃脱,绝不是小事,暴露了革命警惕性麻痹等太多问题。
一节一节分析,一层一层梳理,还是很难认定直接责任者。看管人员不守在嫌犯身边而到小会议室值守,是因为那间空屋子连一把椅子也没有,嫌犯可以站着或者蹲着,别人不能陪着一样受罪。这个情况廉书记是清楚的,所以这一条不能算问题。至于绳绑换成手铐,其实作用是一样的,于德春的做法并无不妥。那么,究竟是在哪一班出事的呢?是于德春和小邵的一班,还是后来接班的两个人?没有证据,无法定论。
会议开到后半夜,搞的人困马乏,廉书记让食堂简单备点夜宵,他自己早饿了。共餐达成了共识,对事件形成的一致性结论是,“由于天气原因”。让事件轻声落地总比四处传扬明智许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反正,嫌犯已经消失了,就是活着也未必敢回来,与判死刑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况且,廉书记正处于升职的敏感期。
无眠之夜很难熬。晁歌回到帐篷,怕影响女同学们休息,自己不声不响地和衣而卧,但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许建沪没被抓回来,也难说是喜是忧,他是躲过了搜寻还是走出了森林?是伤痛发作还是命悬一线?这里有“麻哒山”的说法,意思是被山神迷住了心智,无论怎样转来转去东奔西突,也永远走不出大山。她多希望他能平安顺利走出去,回到上海。可是,他身上有带钱吗?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给他多拿些钱呢?唉,真是糊涂了,那时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他会跑掉啊。就这样翻来覆去苦想了一夜,天亮时感到困极了,闭紧双眼还是睡不着。早晨,她比别人起得还早,找来几个年长有主见的男同学商量,决定进山寻找许建沪。
她找到廉书记家,说了自己的想法,着重强调,许建沪是在被林场控制看管中失踪的,林场有责任把人找回来,现在自己带着同学们去找,领导应当支持配合。希望廉书记把这事和宋指导员讲清楚,不要以为他们无故旷工。
廉书记沉吟着作思考状,半晌才痛下决心似的说了句斩钉截铁的话:“去吧,其他问题不必多虑,有我呢。我再派一些人跟着,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千万别着急上火。”说着,用安慰和怜惜的目光注视着虽倦容满面却仍不失俏丽的晁歌。
毫无疑问,廉书记是批斗许建沪的决策者,晁歌本来很有想法。听了他这番大度慷慨的话,一时捉摸不透他是怎样的人。
廉书记名叫廉洁范,他在林场第一次讲党课时,说自己决心做廉洁奉公的模范,所以把原来名字中捷报的捷,改成廉洁的洁。他高尚的理想追求感动在场许多人
于德春同样为许建沪担心,他向廉书记打过招呼,随晁歌他们一起进山。
还有一个女人,心里干着急却不便加入寻找许建沪的队伍。她就是亲眼目睹穿雨衣的人回身抱走红毯婴儿的年轻女子。当时她没看清那人面目,事后分析,很可能是许建沪。因为满林场没听说谁在林子里捡到小孩,而逃离林场的只有许建沪。
晁歌和于德春他们一连三天寻找,毫无踪迹,只好暂时停止。
事发第五天,又出了一件堪称稀奇的事,昏死的马瘸子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他那天是装死,许建沪刚抬脚他就顺势倒地,根本没踢着,至于口吐白沫,本来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这一招既能表现他对敌斗争英勇,又能加重许建沪的罪责,而且毫不费力的混个“工伤”,可谓一箭三雕,三全其美。
到医院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查出哪里有伤。医生只好说,观察几天吧。
从被踢到送医检查,马瘸子一直坚持装作不省人事,把紧跟在身边的老婆吓坏了,担心他一旦有个好歹,家里的日子没法过,愁的直抹眼泪。
第二天他就装不下去了。头一天他午饭晚饭都没吃,虽然输了不少液体葡萄糖,还是不解饿。医院的早餐车推进病房,饭菜的香味直往他鼻孔里钻,胜过他老婆做的年夜饭。在林场,实在馋了,就到食堂买盘炒菜,可是和大医院的炒菜味道没法比。他偷着睁眼迅速瞄一圈,不见有医生护士在,赶紧悄悄捅老婆一下,把老婆吓得一激灵,以为他是诈尸了。他示意老婆凑过耳朵,把声音压到最低,让老婆买一份带肉的菜,趁没人注意时偷着喂他几口。他老婆又喜又气,喜的是他活过来了,气的是他装死搞的全家不得安宁。她慌里慌张匆匆随着他下山,家里丢下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没人管,还有鸡和猪,起早放出去了,晚上没人往回招呼,说不定会跑丢。可毕竟是夫妻,得帮他把戏演下去。
偷偷摸摸吃东西,顾不得细嚼慢咽,也很难解馋瘾。看同病房别的患者午餐后都在闭目养神,有的发出鼾声。他急忙让老婆端过炒肉丝,一口气拨拉进嘴里小半盘,正巧护送他的林场卫生所医生从外面推门进来,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
马瘸子满口肉丝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得直翻白眼。林场医生对他这丑态又气又恨,赶紧喊来值班医护人员“抢救”。护士撬开他的嘴,见到掏出来的东西,“噗嗤”笑出声,值班医生奚落说,胃口这么好,就不用观察了,下午办理出院!
作假败露,在医院赖不下去了。办完出院手续,马瘸子领着老婆在招待所又住两天,逛遍县城,才极不情愿地搭车回林场。
马瘸子的“死而复生”,使许建沪“向革命群众疯狂反扑”的罪名不再成立。一幕闹剧在尴尬中草草收场。
许建沪失踪成谜,首先令于德春心中十分不安。十多天过去了,还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他会出事吗?于德春无比自责愧疚,都是自己考虑不周,好心做了错事。
他考虑了两天,前往辖区派出所如实汇报事件经过,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请求公安局党组给与严厉处分,同时递交了辞职报告,要求留在杜鹃红林场当工人。之后请假七天,放大多张许建沪照片,邀来几位一起退伍的战友,用十几小时翻过西山,到出山对面另一个地界的林区小镇,拿着照片遍访公安派出所,旅馆,饭店,诊所,书屋,浴池,理发店,小卖部等所有许建沪可能去的地方。忙碌了三天,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回程走山路继续寻找,沿途不断扩大搜索范围,仍不见踪迹。
战友们分析,依许建沪的体能、秉性与反应机敏等特点,遭遇险境绝不会乖乖弃刀就范,无论威胁他人身安全的是什么,他都会做殊死搏斗,所以应当有搏斗现场。退一万步说,他是在来不及反应的情形下突然遇害,那也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不至于什么都没有。最后大家的结论是,他极有可能还活着,只是缺少判断他去向的任何依据。
在上次加入晁歌师生寻找团队时,于德春已向她透露过许建沪走时的情况。晁歌知道他带着砍刀,有食物有钱粮,担心自然减少几分。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这样不了了之。她又找到廉书记,强烈要求场里再次组织地毯式搜山。
马瘸子的丑行让廉书记很丢面子,在对待许建沪的做法上也明显欠妥。深谙为官之道的他懂得如何遮掩抹平。领导的威信,必须千方百计大力强化,承认有失误就意味着削弱。他还是以大度豪爽的姿态,答应晁歌的要求。他在晁歌面前貌似善解人意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的心思,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按捺不住的欲望躁动。给这位上海女子留下好印象,是必要的铺垫。
做一天准备,第三天,全场男性职工、知青数百人,组成多个小队,确定重点范围,分区划片,地毯式搜索。
晁歌参加到其中的一队。行进到一处山坡时,眼尖的人发现树丛里有沥沥啦啦的紫褐色血迹,晁歌心底“咯噔”一下,急忙跑到队伍最前面,循迹找去,远远看到前方一节树桩下躺着一个灰色的东西。晁歌头皮发炸,那颜色和许建沪穿走的于公安的雨衣极相似。别人也都看到了,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不肯靠前。晁歌双腿发抖不听使唤,她弯腰猛捶几下,起身不停的甩动,一个人胆战心惊地靠近。越接近,腐臭味越大,呛得人无法呼吸。后面有人喊,晁歌老师,你别靠近,快回来!让男同志过去看看,快停下!快停下!
人的条件反射有时恰恰相反。晁歌的腿反而不抖了,只是眼睛昏花得厉害。她不顾一切地走近,屏住呼吸,伸出手刚刚触碰到那灰色物体,却倒退几步跌坐在地。她抻着衣袖擦擦眼睛,喘息着有气无力的说,都别怕,不是他。
大家还是不敢靠近。“那,是谁?你看清楚了吗?”
“谁都不是。我是说,不是人。”
听明白她的话,都不再害怕,纷纷聚拢过来查看,原来是只灰熊,看样子是丧命于牠的同类之手。如果是人打死的,至少要割掉四只熊掌带走,如果是比牠更凶猛的野兽,会吃掉牠,轻易不会丢下美味离开。
说是地毯式搜索,其实遗漏很多。许建沪跌入的那座小山,距林场很远,十几年前就已经成为过伐区,山上树木凋零,可能由于内部被掏空的原因,连低矮的灌木也很少,只有萋萋荒草。举目望去,似乎一览无余,搜索的人认为没有必要上去了。顶部的豁口在凹陷处,有荒草遮挡,即便走近,不特别注意也很难发现。再说,参加搜索的人没有专业常识,又各具心态,得过且过。
故事再回到许建沪最初以为的洞窟。母鹿充血的铃铛眼惊恐地看着许建沪,牠隆起的腹部超大,身体不停地颤抖,四蹄踢蹬着,样子有些狂躁,可能是受伤了,又看不出伤在哪里。他蹲下身,抚摸牠的头颈部,顺手薅一把青草递到牠嘴边。母鹿原本微张的嘴却闭上了,意思大概是表示抗拒。他只好又去抚摸牠,时而轻轻拍几下,母鹿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身体依然抖动。许建沪想帮牠翻过身,看另一侧是否有伤,怎奈牠挣扎着不配合。
再看麻袋床上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他解开系在腰间的纱布,拿出压扁的馒头,顿时饥饿感上来,一口咬去半个,吞下之后,又把另半拉塞进嘴里。晁歌送的零食,他吃的只剩一块手帕,抱着孩子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十多里,早消化完了。他还想吃,却忍住了,要留给孩子。他把馒头放进雨衣帽子里遮严实,抖净纱布,把孩子头部包住,避免蚊虫叮咬。
孩子也该饿了,可是睡得那么香,他不忍叫醒。馒头只有五个,吃光了怎么办?他不能不发愁。决不能让孩子窝在这地狱里,要出去,必须出去!
他想到那一堆木板箱,里面装的什么?在豁口下把它们摞起来,应该可以攀着出去。已是深夜,只好等明天了。
困倦一阵阵袭来,他躺在孩子旁边,想闭上眼睛眯一会。可是,心静不下来,说不定晁歌在怎样为他担心,于公安也免不了牵挂。他想着心事,渐渐迷糊起来。
他被母鹿的一声咆哮惊醒,只见母鹿身体剧烈耸动一下,尾部有液体喷射出来,腥臊气味很大很特别。以为牠在拉屎撒尿,竟然弄出这么大动静。
再看时,他不由得又惊又喜,是母鹿产仔了!可能与牠从上面摔下来身体受到震动有关,不然怎么会这么巧?无论怎样,这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刚脱离母体的小鹿,都来陪伴自己,这该是多大的福气和运气!他应该放声大笑。这样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哈,直到笑不动了,还想笑。目睹母鹿分娩,机会千载难逢,这是在迎接新生命啊,在这样的处境,在这样的夜晚,独享这么美妙的事,问世间能有几人?
这里是地狱,又是新生命的摇篮。他完全忘记一整天的忧烦,哦,应该说是整整十年间的苦闷,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想到自己应该帮点什么忙。见“鹿氏母子”(他即兴想到的称谓)还在相互牵绊着,可能是脐带没断。正欲拔刀相助,又想到砍刀没消毒用不得,一旦造成感染岂不害了人家。遵从自然吧,野生动物生产都是自助,何须找人帮忙,自己还是离得远些吧。不去惊扰,就是帮忙,他欣然退后几步。
母爱是伟大的,这句话此刻最生动。只见母鹿晃着头用嘴巴撕咬着脐带,断开后吞进嘴里,又回过头来连连舔舐着小鹿。可能因为不足月,小鹿体质差,几次试图站立都没成功。母鹿用吻舔安慰鼓励自己的孩子,引领小鹿吃奶。又过一会,伸出嘴巴拱托小鹿往起站。几经周折,勇敢的小鹿终于站起来了。他颇为得意地吹着口哨为牠们母子喝彩。
小鹿吃奶的可爱样子启发了他,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吃母鹿的奶啊。可是,怎么个吃法呢?不可能让孩子像小鹿那样跪下来吸奶,母鹿如果不高兴,会伤到孩子。自己趴下来吸一大口,再喂孩子?也不行,嘴里隐隐约约还有狗屎味。有什么好办法呢?对了,把母鹿的奶水挤到一个容器里,再拿给孩子喝。可是,容器呢?
他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又一个一个被自己否定。明天,看看木条箱里装的什么再说吧。不,想到就做,干嘛要等到明天。他小跑搬过一只木箱,半路木箱散了,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他捡起一个凑近豁口下面,看出是铁盒罐头,再仔细看,有凸压的日文。他和父亲学过日文,虽然荒废这么多年,还能认出午餐罐头的字样。
存放已久的罐头能不能吃呢?他拿砍刀撬开罐头,像躲离手中爆竹那样伸开胳膊放放气,再用手掌煽动气体嗅嗅,没什么异味,才用刀尖剜一小块尝尝,哦,还挺香。这罐头如果能吃,可解决了大问题。自己第一个尝螃蟹吧。他清楚,即使有毒,达不到一定量也不至于丧命。他打算分多次吃,每次间隔大约两小时以上。
对,再看看生产年份,字虽小,还是看清了,昭和14年。妈的,狗屁昭和,应该是公元13年。罐头有军用标志,标注净重500克,按自己的体重,一次摄入100克不会有大问题。他用刀尖划分五份,把尝过的那一份三两口吃光。
仔细咂摸嘴里的味道,余香绕舌。今年是173年,这罐头三十四年还没霉变,小鬼子还真有点过硬的玩意儿。有这本事,应该为人类造福,为什么偏偏要沦为反人类的世界公敌呢?
不过,没发生霉变不等于无害,说不定有后反劲儿呢,再等等看吧。
他回到大床边,对熟睡的孩子轻声说,宝贝,爸爸如果有意外,你就投奔眼前的鹿妈妈吧。这不完全是玩笑,他想到了狼孩的故事,或许真的可以呢。
对历史的敏感是他的本能,洞窟是日军侵华的又一罪证。这里处于小兴安岭腹地,尚未躲过日寇的践踏,足见当年侵略者的野心与疯狂。
看来,到目前为止,这里还没有被外界发现。他作为第一发现人,曝光披露日寇的罪行义不容辞。而且,事不宜迟。还是同样的问题,必须尽早回到地面。
他再一次稳妥放下孩子,去搬木箱,想把它们高高摞起,接近豁口。可是,接连搬动几十个,都散了。也难怪,洞里这么潮,天长日久,木板自然会腐朽。看来这第一方案落空了。还有什么办法呢?
挖洞?对呀,挖洞没有什么难,砍刀也可以当工具。慢就慢点,总有挖通的一天。他重拾信心,决定明天勘察清楚就动工。
他回到孩子身边躺下,等着两个多小时以后再吃一次罐头。
这一天真是够闹腾的,先后经历几件事,意外被批斗,被抹狗屎,被关押,被动出逃,捡到孩子,落入洞窟,发现侵略者罪证,母鹿坠洞,小鹿降生,呵呵,太戏剧性了。这样想来,独自无声苦笑着,合上疲惫的双眼,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已经从上面照下来,估摸着四、五点钟的光景。瞧瞧孩子,还在沉睡。真是好孩子,这一夜不哭不闹,好像也没拉没尿。没妈的孩子懂事早啊。他感慨着,再看鹿氏母子,也都是熟睡的状态。怕惊扰他们,他躺着没动。
想到应该吃罐头了,这次吃掉两份。要抓紧清空罐头盒子,接点鹿妈妈的奶水喂孩子。
想着孩子,孩子就醒来哭了。他先检查孩子是否便溺,果然是,于是撤掉脏尿布,换上另一块。孩子眨动着黑眸静静的看着他。他实在忍不住了,吻着孩子的额头,久久不愿离开。
“宝贝,你是爸爸的女儿,你就叫小沪吧,我们父女俩”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他特别心疼孩子,这么小就陪着他,说不定还要经历多少苦难。
孩子“哦、哦”着,张开两只嫩嫩的小手抓挠几下,随后收回一只手,含住手指吮吸着,应该是饿了。
他不能再等,一次吃完罐头剩下的两份。已经吃了五分之三,毫无不舒适感,应该可以放心。
吃净后,他端着空盒凑近母鹿,用手掌轻抚牠的腹部,谦卑地微笑着央求道:“真不好意思,借你一点奶水,给我的小宝宝喝,你也希望这两个小宝宝一起健康成长吧。我们同样落难,同命相连啊,以后就要彼此关照了,你说是不是?”他相信,做了妈妈的母鹿,能听明白他的话。
果然,被揉抚舒服的母鹿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似在回应:“你说得对,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帮助理所当然。你就别客气了,动手吧,我的奶水很充足呢。”
母鹿的奶水真的很充足,他用手指轻轻一挤,奶水喷涌而出,眨眼的功夫,接了小半盒。可是,怎么给孩子喝进去呢?
罐头盒切口边缘很容易伤到孩子的嘴,再说孩子未必会像大人那样喝。他撒眸四周,发现一丛状如芦苇的野草,草茎可以做吸管,他和工友们常用来啜饮控山水。半个月大的孩子,吸奶应该没问题。他挑选着割下一株,从中间切下一段,用蘸了奶水的一端小心放进孩子嘴里试试,小家伙果然会吸,于是把另一端C进奶盒里。
怕孩子呛着,他不时地把吸管捏扁,这样可以控制奶水流量。不一会儿,盒里的奶差不多要喝光了,他把剩下的一点“底儿”倒进自己嘴里尝尝,嗯,好喝!轻微的腥膻味,并不影响奶汁的香甜。难怪孩子一口气喝那么多。
解决孩子眼下的饥渴问题,比什么都重要。是的,是饥渴问题,孩子喝了奶,既解饿又解渴,两个问题同时解决,太妙了!他兴奋得禁不住在孩子小脸蛋上亲一大口。“小宝贝,我的好女儿,你的命真好!”对了,首先要感谢鹿妈妈。
应该好好酬劳犒赏母鹿。他挥舞砍刀转着圈地割下一抱青草,送到母鹿嘴边。母鹿温和的眼神里似乎多了几分感激,毫不客气的大嚼大咽。生孩子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应该算重体力劳动,何况又为两个孩子奉献那么多奶水,母鹿早饿了。
“喂,鹿妈妈,我们说定了,从现在开始,就这样友好合作。你负责供应两个小宝宝奶水,我负责满足你的饲草。怎么样,公平吧?”他抚摸着母鹿的头颈。
洞里又亮堂许多,他看到带进来的那枝鞑紫香略显蔫巴,要先把它载上,希望能成活。地面有薄厚不均的一层土,下面铺着发酥的红砖。不明白当年为什么没有抹水泥。没抹水泥当然好,现在自己省劲,掀掉半块砖,把花枝C进去。
许建沪在墙壁上继续找门。他要把举手能够到的高度至地面部分墙壁上厚厚的青苔,统统用砍刀背刮掉,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刮了几下才知道, 墙壁凸凹不平,而且全是石头,不像是人工砌筑的。再刮下去,证实了他的判断,所谓的墙壁,完全是天然的,也就是说,这里原本是座石山,把里面开采掏空,四周自然形成墙壁。即便如此,也应当有门,开采下来的大量石头,不可能靠顶部的豁口运出去,那该是多么巨大的工程量啊。
他用了五天,还是没有找到门的所在。堵死也会有砌缝,不会看不出来。
劳累加上心急,每天都大汗淋漓,尤其口渴的厉害,嗓子直冒烟。多亏洞里湿润,也多亏他体质好,不然早撑不住了。
不可能争喝鹿妈妈的奶水。他割下一段“吸管”,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用手帕一角罩住,C进低洼处的积水,这样不至吸进杂质。刚吸进一口水,立即吐出来。那无以言说的奇异臭味实在难以下咽,和臭狗屎倒是有得一比。
他只好尝试咀嚼确认无毒的青草,把汁液咽下,剩余物吐出。这样只能稍微缓解难耐的干渴,不能真正解决体内缺水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尽快解决,人必定会倒下,很难再起来。孩子怎么办?鹿氏母子怎么办,更不用说自己未竟的使命
踌躇半晌,认为还是应当挖一眼“井”,无需太深,对渗出的水有过滤作用就好。虽然未必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水质,但在心理上易于接受一些。井水除了自己和鹿氏母子饮用,还能用来给孩子洗脸洗手,洗尿布也要用水。
挖井需要另外的工具,用砍刀使不上力气,还容易损坏刀刃。他想到那垛箱子旁边堆着的东西,拿开来看,有一幅帐篷布和零散的空麻袋,还有许多把类似铁路养路工用的铁镐,正是他需要的工具。他拎起一把掂量一下,镐把却断了,镐头“咣啷”掉在地上,可能与木箱的腐朽是一样的。他又拿过一把试试,镐把又断了。
看来只好直接用没有镐把的镐头,自然要费劲得多。他双手握紧镐头的一端,用另一端开始挖井,其实是掘凿。深度达到一米多时,又有新的发现。这发现令他头皮发麻,无比震惊,极其愤怒!这里原来是座魔窟。
拥拥挤挤堆在一起的,分明是人的骸骨。早就听说,日军在华肆虐期间,抓去中国劳工修筑完秘密工事,常常将大批劳工就地活埋。昔日血肉之躯化作累累白骨,无泪的哭泣,无声的控诉,就在这里,他真真切切看到了,感受到了。
面对白骨,他身体颤抖着缓缓跪下,眼含热泪立下誓言:“前辈们,请放心,我一定把杀人恶魔的滔天罪行公之于世,让普天下有良知的人替你们伸冤,声讨侵略者的暴行”
他把挖出的土填埋回去。考虑要不要换个离开远些的地方再挖,可又不敢,怕不忍目睹的一幕重现。
孩子喝饱奶睡着了。母鹿的草吃剩一些,闭着眼睛似在回味。不知什么时候小鹿站起来了,一蹦一跳地练习走路。洞窟里幽静而安闲,许建沪的心却无法静下来。
从远古时代至今,人类的征战杀戮就没有止息过,那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而大批屠杀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被奴役者,该是何等的虎狼兽性、惨绝人寰!毫无疑问,眼前的这笔账尚未记入日军侵华史,侵略者的罪行没有得到彻底清算。公告天下的责任,在我一身。只有出去,才能履行责任。
之前着急出去,是为了孩子,后来多了两只鹿,现在肩负天降大任的重要使命,更是急上加急。他告诫自己,不容怠惰,不能延迟,能早一天,绝不迟一刻。从未有过的紧迫使命感令他周身热血沸腾,他准备立即投入一个人的战斗。
找不到仓库门,只能另辟通道,破壁而出。他努力回想跌落前自己看到的这座小山的状貌,估算出它底部的半径,由此能够知道需要凿穿通道的大概长度。
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清楚,那天只顾脚下,怕绊倒摔着孩子,听到野猪争食的声音才抬起头,急忙后退。(骸骨—准确)
管它呢,无论开凿多长的通道,也要矢志不渝,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两年,哪怕三年五年,总有凿通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把三十多只大镐都检查一遍,希望能有镐把结实可用的。还好,有五只镐把没断,他操起一把,选定开凿位置,奋力刨下第一镐,开始了人类最原始的劳作。
石头的硬度几乎不比铁镐差,刨多次才锛下来一两块。他并不灰心,挥动大镐继续刨。实在累得不行,才停歇下来。感觉饿了,啃一个馒头,肚子还是不饱,撬开一盒罐头,几口吃光。看来,罐头不会有问题了,但也要省着吃。
他不知道母鹿一个哺乳期有多久,但必然有断奶的时候。不再有奶水喝,女儿可以和他一起吃罐头。可是,罐头都吃完了还没出去呢?
远期的危机,从今天就要重视起来,应对措施只有一个,加快通道“施工”进度。他嚼几株青草,又抡起大镐。不怕慢,就怕站,他心里默念着。
干活不耽误想事,他心里生出多个疑问。一般说来,这石山的底部也应当是石头,可掩埋遗骸的地方,分明有许多土,这是怎么回事?还有,找了几天都没有发现仓库的门,不会真的没有在下面留门吧?顶部的豁口,是预留还是后来形成的?这些都是有待破解的谜。得承认,日本人心机多,一些做法,超出正常思维。
除了必须睡觉,他很少专门休息。给孩子换尿布,接奶喂奶,给母鹿割草,自己填肚子,就是他的休息时间。只要孩子醒着,他总要抱在怀里和她说一会话。孩子很喜欢和他“咿咿呀呀”唠嗑,越来越清澈的明眸随着他的眼神转动。孩子被放下的时候,歪过小脑袋,目光紧紧地追寻他,见不到时,急的哭起来。他只好返回孩子身边,小家伙立刻破涕为笑,虽然还笑不出声。他吻她的额头,亲她的小脸,贴心安慰着。孩子似懂非懂,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他,直到被轻轻摇晃着慢慢睡着。
孩子出生快满月了,都说满月的婴儿出息特快。此言不虚,不仅面部表情丰富,手脚也更灵活了,身体也在长大。她喝奶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离开爸爸,这也是他倍感幸福的时候。
鹿妈妈的奶水滋养着两个孩子,也算尽心竭力,应当多给些补偿。每天除青草之外,他还奖赏给一盒罐头,切成条状,一条一条喂进牠嘴里。给母鹿增加营养,孩子们得到的奶水才会更充足。
已经会正常走路的小鹿,越来越可爱,常常亲昵地跟在他身后,看他干活。无意中看到小鹿撒尿,才知道牠是个小“男子汉”,他开心极了。每当他照顾孩子时,小鹿都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爱抚牠一番。小鹿除了吃奶,开始懂得找嫩草芽啃食,也许有意省下妈妈的奶水给小J姐喝。万物皆生灵,有生命就有灵气,只要你爱她(以及他、它、牠—呵呵),他也懂得爱你。
哦,非人类尚且如此,而有的虽属人类,却不懂得爱。不奢望世界充满爱,只要人类懂得爱、珍惜爱就够了。
他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回头远远看看自己的孩子和鹿氏母子,顿觉无比欣慰,疲惫尽消。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们的陪伴,自己寂寞孤独艰苦的日子该如何难熬。
仅有的几只镐把,全被他用断了,只好双手握住镐头的一端,去砸砍石头,工效低,又格外受累。伐木工常爱说的一句话是:锯响就有沫,意思是只要不停下拉锯,哪怕慢一些,也会有效果。慢就慢吧,只要不放弃,总有成功的一天。呵呵,那个大名鼎鼎的倔强老头愚公,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空罐头盒派上了用场,用它来接雨水。垂直对着豁口的地面,挨排摆满了空罐头盒子,下雨时,流下来的雨水收进盒子里,坐清以后可以喝,没有多少异味,也许是多日没喝水的缘故,他见了可以饮用的水觉得格外亲。不仅自己喝,也送到两只鹿的嘴边,看着牠们喝得很快活。
他每天给母鹿送草端水两三次,母鹿对他已经很熟,或许理解他对牠们母子的善意,任由他抚摸拍打。清理牠的粪便,有时要拉拽牠的下肢移动一下,牠也很配合,他借机成功的帮牠翻过身,此后隔两天翻一次,对牠的血液循环和身体恢复,无疑好处多多。
一天深夜,搂着孩子熟睡的他,被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惊醒,他本能地护住孩子,发现一个黑影就在床前,不知是什么怪物,他惊出一身冷汗,麻利地在另一侧跳下床,抱起孩子,拿起砍刀,一声断喝,那黑影发出他十分熟悉的叫声,继而看清是母鹿。母鹿的深夜近距离探访,令他虚惊一场,更让他乐不可支,这是吉兆。
昨晚临睡时,看到母鹿还是趴着的。三天前,他给母鹿端来雨水,一直躺着的母鹿竟意外的仰起前半身改为趴着,伸过头来看着他,等着他给饮水。
他为母鹿的身体大有起色而高兴。想不到,那天重重的摔下来,竟然恢复这么快,能够站起来走动,还懂得主动来看望他。他十分激动,放下孩子,到床对面抱住母鹿的脖子亲切摩挲着,母鹿顺从地依偎着他。
送母鹿回到原处,他久久不能入睡。鹿氏母子不会说话,牠们也一定在盼望早日回归山林,自由自在飞奔在广阔的大地上。他了解野鹿的生活习性,牠们平时习惯于奔跑,很少放慢脚步走路。自己必须拼力工作,不让牠们失望。
母鹿行动自如,领着小鹿吃草喝水,省去了他割草的时间,他也相应增加了工作时长。被吃掉的青草很快长出新芽,一茬一茬地接续,足够牠们食用。
两个来月的时候,母鹿的奶水渐渐减少。好在小鹿逐步以食草为主,孩子喝奶基本可以得到满足。母鹿一旦断奶怎么办呢?现在就要未雨绸缪,每天让孩子也吃几口罐头,慢慢改换口味,避免停奶后对突换的另种食物不适应。
罐头成了他和孩子今后一段时间唯一的食物,当然要继续给母鹿加料,小鹿正发育成长,也要给一点,所以有必要摸清现有罐头的数量。他现在每天三餐,每餐一盒罐头,三盒加一起还不足他一餐的食量,是不得不节省。如果罐头现有存量不乐观,他首先要从自己嘴边省,每天减少一盒。
弄清罐头数量,办法很简单,罐头箱是成垛的,算出总数并不难。数一下横竖排木箱的数量,他放下心来,看来三、四年没问题。
盛夏的时候洞里闷热,不能再用红毯裹紧孩子,白天只给她穿那件小斗篷,睡觉时才盖上毯子。这季节正是蚊虫大量滋生肆虐的时候,保护孩子不被叮咬的办法,是用那块透气的纱布蒙住她的全身。孩子难免手脚乱动撩开纱布,随时可能遭到蚊虫的袭击。用烟熏驱赶蚊虫,是山里人常用的一招。
零散的木箱板是可用的燃料,但是需要火来点燃。没有火怎么办呢?历史教科书上的钻木取火启发了他。现成的木料,石块,刀具,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大学老师讲初始人类生存课时,带他们到实验室做钻木取火操作的过程,他还依稀记得,动手试试看吧。试过两回居然成功了,看着蓝红相映的火苗,又是一番感慨,真是世上无难事。攻克了钻木取火,就不怕寒冷的冬天了。
燃烧的木板和枯枝烂叶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山洞,惊得鹿氏母子奔跑起来。他招招手,母子俩才放慢脚步走近他。几个月的相处,牠们已把他视为主人,熟悉他的手势,顺从他的指令。他伸出双臂亲热的搂住牠们母子。
床上的孩子醒来,他抱起女儿让她第一次认识火光。孩子瞪大惊奇的大眼睛,看看爸爸,瞧瞧火光,小脸儿绽开了笑意。
火烧得太旺费柴草,他把木板沾湿放在火堆上,火焰顿时化作缕缕青烟,照样可以驱赶蚊虫。柴草也要省着用,只能隔几天烧一回,蚊虫还是有可乘之机。他又想出新办法,用粗草梗编一个框,披牢纱布,给孩子做成立体防蚊罩,效果还好。  
半个月后,母鹿完全断奶,孩子只能吃罐头了。吃罐头不同于喝奶,孩子会有吃腻的一天。做出这种判断,是因为自己已经吃腻了。缺水仍然是一大问题,虽然有时接些雨水,但不是天天下雨,更不消说漫长无雨的秋冬季。自己干渴只好忍着,小鹿跟着母鹿会去低洼处喝脏水, 可孩子不能没水喝。罐头不是很咸,每次吃完也总想喝水,孩子也一定是这样,只是不会说出来罢了。他犹豫再三,还是要挖井。
换一个位置,清理掉碎砖,每刨一镐都小心翼翼,唯恐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往下刨,都是石头。对他来说倒也不足畏难。没有铁锹,刨下来的东西全靠两只手往出掏。深度达到两米多时,见到了黄沙,他停顿一会,屏息敛气地用镐尖轻轻拨弄几下,没发现异常,继续刨下去。再往下是薄薄一层黄土,然后是黑土。真搞不明白这里的地质地貌,呵呵,算了,自己学的又不是地质专业。
渐渐的,坑底有水渗出来,井就算挖成了。给孩子喂完罐头回头再看时,井里积水已有相当深度,撅几根草棍连接在一起测一下,水深一尺多,看来可以了。他又去刨通道,等井水坐清后尝尝能不能喝。
几小时过去,估计井水坐清得差不多了,用从麻袋抽下的麻批搓成的麻绳系着罐头盒,盒里装一小块石头才能下沉装水,盛上来尝一口,嗯,尽管还有异味,可比地面积水的腥臭味小多了,可以喝。他连着舀上来七八盒,先让自己喝个够。
不能给孩子喝生水,就钻木取火,用罐头盒子把水烧开,一盒又一盒,放在一边凉着,够孩子喝两天的,每盒上边扣一个空盒,防止落灰尘。有了开水,孩子“自带”的奶粉冲泡也方便了。
也许孩子的味蕾还不敏感,喂她喝水和喝奶一样顺利。他还是不敢大意,担心孩子喝了会生病,连续几天仔细观察孩子的反应和大小便是否正常,直到放下心来。
通道开凿五个多月了,“进尺”不足四米。工具不应手,越往里越不得施展,相当耗费体力。通道高度当然不必考虑自己的身高,凿通出去时可以抱着孩子弯下腰通过,但要照顾到母鹿头顶的高度,因为母鹿未必会低头行走。至于宽度,有一米也够了。这样尺度的空间,如果是土山,挖起来毫不费力气,但这是石头,与铁镐硬碰硬。进度慢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孩子会翻身没几天就会爬了,这当然是令人愉快的事,同时也带来了担心 ,怕她爬到床边摔在地上,又不忍拴住她,只好隔一会过来看看,一转身还是不放心。
都说幼儿是“七坐八爬”,可她还不到六个月啊。或许是得益于母鹿的奶水吧。
不放心就必须想办法。那幅帐篷布还能用,以麻绳为线连缀成一顶可以罩住大床的长方形帐篷,上部四个角用麻绳分别拴在不同方向的柱子上,底边缀牢在床的四周,等于隔离成一个软封闭的小空间,使帐篷成为女儿的安全防护罩。在接缝预留活口当门,离开去凿洞时栓牢弄好,冬天还有防寒保暖作用。
冬天无约而至。清早醒来,他扒开帐篷缝隙,第一眼看到豁口垂直下的地面白得耀眼。感谢老天没有忘记他,告诉他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他已经习惯于早晨睁开眼先看看那块地面。
刚入冬不很冷,好在帐篷里能圈住他和孩子的热气。母鹿带着小鹿,每当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要来到他们的床边倚着躺下。他用帐篷下摆把牠们母子包揽进来,近距离相互传递着温暖。一个世界,两种族类,与野鹿相依相伴,他心里有一种格外的温暖与感动。
又过一个多月,到了三九天,洞里能听得到外面凄厉的寒风吼叫声,成堆的雪刮进洞里。他不急于清理,等足够堆雪人时,要送给女儿和鹿氏母子一份礼物。
他感到有些奇怪,这个时节的严寒本该彻骨难耐,可洞里还是暖融融的。莫非是四个鲜活生命释放的热量?或许,厚厚的岩石收藏了充足的夏日阳光。
他禁不住展喉放歌。当打枝工的时候,受采伐工“顺-山-倒-嘞”号子的感染,他也学着吼上一嗓子,但那份粗犷浑厚沙哑悠长的韵味,总也学不像。还是扬长避短吧,他喜欢唱样板戏,有板有眼,常常得到工友们来自密林深处的喝彩。刚落入洞窟的时候,心神不宁,忘了唱。孩子会爬那一霎,一高兴,“提篮小卖”溜出了口。孩子倾听的小模样鼓励他唱得更卖力。他也是怕沉默的日子长了,自己会变成哑巴。除了唱,他还不厌其烦的和他们三个说话,当然和孩子说的最多。不必在意他们是否听得懂,他相信他们慢慢会懂。
何止会懂呢?女儿没等会说话,倒跟他先学会了哼曲,真是古灵精怪的小天使。
他不知道哪天是春节,问该有八个月大的女儿:“宝贝,我们明天过年,你说好吗?”自顾“咿呀呀”哼曲的孩子停下来,笑着爬进他怀里,清晰地吐出一声“爸”。他先是惊诧,继而癫狂。“我的好宝贝,你同意了!好,我们明天就过年,哈哈!”
不满周岁的孩子发声说话,也属超前。他打算从今天起,有空就给她讲故事,也提些简单问题,慢慢提高她的口语能力,促进她学会动脑思维。自己没有育儿经验,只能想当然。当晚,他给孩子讲一个多次提到“爸爸”的童话故事,反复教她“爸爸”的发音,直到孩子翕动着嘴唇睡着。
雪停下来的那个清晨,他早早起来,把一大堆白雪堆成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大的是自己,小的是女儿。眼睛,鼻子,用小石块镶嵌而成,嘴是用刀尖精心雕成嘴角上翘的月牙形,拿来两片红色尿布,分别给两个雪人当围巾。退后几步端详半天,那眉眼还算生动,嘴大的有些夸张,连自己也被逗乐了。
接下来生火烧水冲奶粉,打开四盒罐头, 午餐肉块切成条,把一顿早餐摆上桌子。桌子是摆放在一起的四个还算结实的空木箱,上面铺两条麻袋,不重压就没事。
把火烧旺,洞里温度升高。他用现编的几句儿歌唤醒孩子:“宝宝醒来,宝宝醒来,你的早餐已安排。宝宝醒来,宝宝醒来,一起过年多愉快。”
孩子用小拳头揉下眼睛,看到爸爸,开心的笑了,叫一声“爸”,稍作停顿,又加一个音节“爸-爸。”
“哎-哎,我的好宝贝!”他心花怒放,用毯子把孩子包裹好,只露出胳膊,抱着她去看雪人。“宝贝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爸爸。”他指点给女儿看。孩子伸出小手,摸两下“雪人爸爸”的脸,连叫两声“爸爸,爸爸。”扭过头吻着他的脸。
“宝贝,这雪人好看吗?”“好。”女儿脆生生地回答。“你喜欢吗?”“许欢。”毕竟刚学说话,吐字还不清楚,也足以看出女儿的精灵。
他抱着孩子蹲在桌旁,手势语言并用,招呼鹿氏母子过来一起用餐。母鹿和小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懂得了他的意思,温顺地聚在桌边,认清属于自己那一份,颇为优雅的吃起来。
新年早餐虽然简单,大家都很满足,女儿随着爸爸的歌唱,时不时哼上一两声,两只鹿一前一后绕着墙边小步奔跑起来。
洞里春天到来的标志,是天窗往下滴水,听到外面各种鸟儿的歌唱声,最明显的,是那株插在洞里鞑紫香的枝枝叉叉上,拱出了星星点点的花蕾,几天功夫,便大红大紫地缀满枝头。这是青春期情愫纷繁又不乏忧伤的季节,当年正是这个希望而惆怅的季节,他满怀理想憧憬走出大学校园,宁可放弃所学专业来到林场。也是这个心动的季节,和大家闺秀般的晁歌一见钟情,花前月下互诉衷肠。还是这个恼人的季节,自己误入洞窟也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裹挟一个无辜的婴儿陪伴。
他的伤感弥漫到全身,侵蚀着肌体的活力。给鞑紫香分蘖那个早晨,他晕倒了。醒来没有力气去生火,想躺一会等着缓过劲来。母鹿先走近他,用嘴巴叼住他衣袖,要帮他站起来。小鹿也跑过来,用新生的茸角抵住他的臂膀,同样想帮他。
他发现牠的一支茸角在流血,对牠先前在柱子上蹭来蹭去的行为忽视了。小鹿第一次长出茸角会很痒,牠是把水泥柱当大树蹭着解痒。听老师傅说,野鹿茸角里的鲜血充盈而富有营养,人喝了对强身健体有奇效。他现在急盼身体强健起来,但不会残忍到拉过牠流血的茸角吮吸。小鹿损耗了血液,会缺失一份生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侵害另一个生命,毫无人性,极其无耻。应当做的,是马上帮牠止住血。他强撑着沉重瘫软疼痛的躯体,起身从那块纱布上撕一条,为小鹿包扎。歇一下,又割两片麻袋片,把小鹿的一对茸角包裹得结结实实。
他蹒跚着回到床上,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奶声奶气的“爸爸”叫声,唤醒了他。孩子出生有一年了,该给她过生日。
身体所有的不适都留在梦里,女儿的亲昵,为他唤回了往日的精力。他点着火,烧十几盒开水,晾两盒准备给孩子喝,其余的都灌进自己肚子里。这种开水疗法很管用,他出一遍透汗,感到浑身轻松许多。
他为女儿第一个生日过于简单而心酸。没有新衣,没有玩具,没有蛋糕,没有糖果,没有亲友的祝福。“对不起,我的宝贝。等出去以后,爸爸都给你补上。这次,我们以玩为主好吗?” 女儿不完全懂他的意思,眼神似有疑惑,还是撒娇地楼住他脖子回答“好呀。”要先给女儿打扮一番。
没有木梳,平时没为女儿梳过头,又不能用自己粗糙开裂的手指当梳子,只好任其秀发飞扬,倒也别有俏丽摩登意趣,像电影里小邓波儿的模样。
他一双干裂的手刻满纵横交错深黑的纹路,厚茧凸起,有如搓板。他用石块平面反复磨多次,洗过两遍,甩干后双手反复搓擦,才开始用手指给女儿梳头。扎两条小辫儿的努力没有成功,最后梳成一支朝天辫儿,没办法,只有用麻线当头绳儿。他噙着泪,声音颤抖,哼起杨白劳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北风吹”。
掐来几朵鞑紫香花,C进女儿的朝天辫儿,举着女儿骑在自己脖颈上,握住她两只小手,向在远处吃草的两只鹿吆喝一声,鹿妈妈带着小鹿一起跑过来,等待他的指令。
他和牠们站成一排,喊着“向外面世界—前进!”,驮着孩子带头向前跑去。不超过十步,便落在两只鹿的后边,他拼力追赶,距离却越来越远。
他大口喘着气,停下来,抱下孩子,靠着墙壁歇息。感到体力在不断下降,对自己打开通道的能力第一次产生怀疑。
“不,坚决不!必须让他们出去。我一个人死在这里无所谓,可他们不能。”他提起精神,抱着孩子向前追去,却踉跄地摔倒了,险些伤到孩子。
他早把孩子和野鹿身陷囹圄归责于己。孩子是自己抱来的,母鹿是因自己引起的搜山受惊坠入的。祸事都是自己造成的,“该惩罚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是无辜的啊,不能让他们为我陪葬啊,老天不会这么不长眼啊 !”他对着一线天空吼叫。

这一年多,晁歌的内心备受煎熬。他不相信许建沪会遭遇不测,可他人在哪里?怎么一点音信也没有?
驻场民警于德春的辞职请求没有得到批准。许建沪下落不明,他心里很不好受。他问过晁歌,许建沪会不会回去上海?晁歌曾不止一次分析过,认为他不会回家。她了解他的性情,他是特别自尊的人,那样狼狈的样子怎么能登上旅客众多的火车?一路以及到了上海,碰到熟人怎么办?父母看到他的模样难免生疑,他如何解释?必然会问及他工作、婚姻这些老人最关心的问题,他用谎话能骗得了吗?本来父母双亲的晚景就很凄凉,他不会再令他们惶惴的心雪上加霜。再说,于德春给的钱,未必够回上海的路费,他不是那种机灵善变之人,再难也不会乞讨行骗。
晁歌的话虽然在理,于德春认为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回上海的可能性,提议不妨给他家所在居委会发一份公函,委托他们协助调查,或许会获得一些线索。晁歌考虑得更细致,说由她以同学关系用委婉理由写信求助居委会比较合适,告诉对方只做侧面了解,不要惊动他的家人,免得居委会直接上门给他父母造成误解和困惑。于德春当然同意她周到妥帖的方案。
上海方面的回信一个多月才到,内容很详尽,介绍了居委会的具体做法,并保证没有惊扰到许建沪的父母,也没有获得有价值的信息,还表示了歉意。

廉书记对晁歌有一系列关心的举动,诸如,主持研究通过了把她调到林场机关、担任工代会专职妇女委员的决定,责成林场机关支部把她列为非党积极分子,责成后勤主任安排木工组专门为她制作一套办公桌椅,腾出林场招待所一个单间给她做宿舍等等。他本人亲自找她谈话,郑重宣布组织决定,并说为她努力做的这一切,都是替她日后个人发展着想。
从天而降的多项福利,并未使她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倒认为很不正常。自己的人事档案不在这里,这种人事安排不正是坊间所说的“空中飞人”吗?家庭的政治面貌彻底封杀了自己政治进取的追求,从来没向组织递交过申请,怎么就成了积极分子呢?让她感到特别不舒服的,是书记大官人在她胸前频频扫描的眼神,那目光像两只锋利的刀尖,直刺她惴惴不安的心房。她只回答“考虑一下”,赶紧走人。
廉书记跟出来,“我给你一天时间,想好了立马到我办公室来。”她头也没回,只是扬起胳膊摆下手。
晁歌心里的疑惑与不安无处诉说。她在学生中有许多知己,可是不能和他们说这种事,是怕传出去造成不良影响,也不想让学生们为她担心。        
晚饭后,她照例在林场院子里领着同学们练舞蹈。来看热闹的人三三两两,当初争相围观的场面早就不见了。她并不十分在意,审美疲劳总是有的,况且正值春忙时节,家家都有小菜园需要侍弄,或者上山采菜。她不能不在意的,是学生们的精神状态。练舞无精打采,从刚发现时的三两个,已“传染”到近半,本已熟练的动作招式,做起来松松垮垮,毫无美感。低迷的情绪也表现在劳动上,出工拖拖拉拉,干活慢慢悠悠,不到午休就喊饿,干不动了。
是厌倦了现在的生活,还是疏淡了往日的追求?她鼓励同学们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她很想知道。对宋指导员大而空的“革命道理”,都烦透了,没人听得进去。
同学们一向把她当做贴心大姐,发言时不掩饰,不躲闪,纷纷以提问方式表达内心的困惑。这也许是尚未完全走出学生时代青年人的普遍特点。
“我们已经来四年了,除了学会劈烧柴,还学会了什么?是,我们一直在练舞,可是上海的练舞条件比这里好过多少倍,我们为什么偏要赖在这里呢?”
“在说法上,我们是来建设林区,可事实上,我们是在搞破坏。这不是危言耸听,大家都看得见,能当烧柴的枝丫朽木不够时,就让我们砍活树,这不是破坏是什么?我们的劳动还有意义吗?”
“林场是木材生产单位,并不需要我们这么多人来搞舞蹈,我们运回的木柈,基本都用于我们两架帐篷的取暖。我们还有在这里打持久战的必要吗?”
“我们每人都有一个放飞舞台的梦想,到头来却是和大木头打交道,那当初我们报考舞蹈专业不是走错了门吗?”
“用非所学,国家支出许多办学经费,老师付出许多辛苦,我们虚度了大好青春。还有,晁老师为了陪我们,她自己都变成老姑娘了,我们还要这样走下去吗?”说这话的是女生,谈到老师,她声音哽咽,其余女生也忍不住低头抹泪。
晁歌心中立刻涌上一缕酸楚,脸上却笑意盈盈:“谢谢你,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我才三十七岁,还算不上很老,只要和永远年轻的你们在一起,我就不会老。”
晁歌感慨的是,她的学生们真的已经长大了。提出的每个问题,都颇有思想见地,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给出答案,因为答案就在其中。这些问题,她曾无数次思考过,可是又能怎么样?“扎根山区干革命”仅仅是一句漂亮口号吗?问题归问题,一切还要继续下去。现实如此,不是吗?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能说给学生。
她有清晰的思路,但现实不由个人把握。全国千千万万的知青,不都在坚守吗?她的想法和同学们并无二致,只是不便作总结性讲话。希望能统一思想,但往哪个方向统一呢?她不善于连自己都不认同的说教。同学们的问题,让他们自己慢慢消化吧,成长中的阵痛,任何人都躲不开。自己的初衷,就是想倾听他们的诉说。
晁歌走出大帐篷来到林场院子,见于德春正和一伙人玩篮球,不由想起爱打篮球如今却生死未卜的许建沪,又想到廉书记和她的谈话。她在篮球架子后边的横梁坐下,只想发一会呆。于德春看出她有心事,离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主动搭话。
他的正直所有人都认可,晁歌对他十分信任。两个人闲聊一会,话题转到上海知青连以后的去向,自然涉及到她自己。她认为有必要把内心的困惑讲给他,也算向民警预先备案,她明显感觉到廉书记不怀好意。
于德春沉吟半晌,慎重的谈了他的看法:“廉是林场一号领导,我不宜对他的人品做任何评价。我只想说,你从上海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陪你的学生。如果你到林场机关工作,还能一如既往地陪他们吗?有你在他们身边,他们心里有依靠,不然的话,他们会感到无着无落,你也不会忍心。你说是吗?”
“当然,你说的完全正确。”
“再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远离可能发生的是非,对自我保护非常必要。你是成年人,应该清楚怎么做。你的几十名学生,就是你强大的护花使者,不离开他们,你的人身安全就有保证。只要你不单独和他在一起,他就没有机会。”
他的说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她进一步确定了回复廉书记的腹稿。
于德春走后,她一个人又坐一会,看见廉书记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挺胸阔步走向办公室,她迎上去:“廉书记,晚上还办公啊?太辛苦您了。”
廉书记眼睛笑成一条缝:“咳,我天天都这样,习惯了。来,到我办公室谈。”
“不用麻烦了,就在这里说吧。廉书记,是这样,我离不开我的学生,不想去工代会,谢谢你的好意。”
“嗯?为什么?涉及你个人命运的事,要慎重考虑,不要轻易做决定。”
“是,我是慎重考虑过。我要是离开,恐怕他们多年的功夫就荒废了。”
“喔,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这事简单,你交给老宋不就完了嘛。”
“啊?宋指导也会舞蹈啊?”
“他一个老头子会什么舞蹈,但是他善于管理。你不用找任何借口,必须服从组织决定,不允许讨价还价。”
“廉书记,你就批准我再带他们两年吧。好吧?”
“你既然这么坚持,我再怎么费心也是多余。算了。”他悻悻地走开。
其实,从她的眼里,他看到了警惕。全场男女老少几千人,还没人敢不服从他。收服一个外来单身小女人,对大权在握的他易如反掌。好饭不怕晚,再找机会吧。

天渐渐暗下来,林场卫生所的灯光亮了,值班医生是由护士晋升不久的苑小远。高中没毕业的她本来没学过医,从山下来林场当知青,纯粹是为了保留城镇户口。当初的想法是,林场有合适的活就干,没合适的就回家待着,反正有了知情身份。
报到那天,在林场办公室走廊和廉书记走个对面。林场数百女青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廉书记和蔼的问她来办什么事。听说是新来的知青,便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坐坐。苑小远见门上挂着“党总支书记室”的牌子,未免有些诚惶诚恐。
廉书记客气地请她坐下,倒杯水从她身后递过来,放下杯子,似不经意的拍一下她肩膀“喝几口水歇歇,坐几个小时的小火车挺累的吧?”
苑小远慌忙站起身,连说不累,“谢谢书记,谢谢。”
廉书记略微点点头,“别客气。我看你是报完到了,说没说分配你干什么?”
“说了,让我上知青段,和大伙干一样的活。”她脸红一下,不知怎么眼圈也红了。其实她是被廉书记的亲切关怀感动的。这么大的领导,还这么平易近人,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感动也属正常。
廉书记又说话了,语气比刚才更温和:“知青段都在清林,劳动强度很大,大小伙子都累趴了。让你去干,就太委屈你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怎么打算都没用,刚才管分配的说了,林场向来没有轻巧的活。这我也知道,我打算去干两天试试,不行再说。”
“倒也不是那么绝对”廉书记本想当即承诺由他亲自给她安排轻松工作,转念一想,有必要让她吃点苦头,等她实在吃不消时再出手解救她
第四天,廉书记换上一套旧工装,独自到山场各生产段视察工作。一路走马观花,到了知青段的清林作业现场才放慢脚步,逐一查看各工组的情况,其实是想看到苑小远。清林的知青各自为战,各分一片,相互有一定距离。廉书记逐个找下去,终于看到了急于想见的窈窕身影。苑小远正背对着他在清理灌木丛,用镰刀搂枝条时用力过猛,不小心绊倒跌坐在水洼里,手拄地往起站时又扎了手,她气急败坏地甩掉白手套,看到手掌出血,裤子水淋淋的,伤心的掩面抽泣起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掌搭在她肩头,以为是饿狼,刚要惊呼救命,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别怕,是我。”
她回头认出是廉书记,眼泪“唰”地流下来:“廉书记,你可吓死我了。”
廉书记不动声色,“怎么样,上工三天了,适应了没有?”
“你看我这狼狈样子,能适应吗?”说着又哭起来。
“别受这份罪了。晚饭过后,到办公室找我,记住,六点半。”说罢转身离去。
刚刚步入不惑之年的廉书记,靠自己努力,已被列为林业局后备干部。他严于自律,不吸烟不饮酒,不专权不贪占,一心朴实抓工作,每年“七一”上级组织的表彰通报中,他的名字都排在前面。
每天晚饭后,他还要加班工作三小时,从6点开始,前两小时是他雷打不动的阅读报刊、阅批文件、制定决策时间,任何人不敢来打扰,走廊里也没人走动。向他报告、请示工作,要在晚8点之后的一个小时。这是不成文的制度,林场副职领导也都自觉遵守。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左侧最里边,是个大套间,外间作小会议室兼接待室,里间是他的办公室,陈设很简单,一桌两椅,一组书柜,一张单人值班床,一部电话。
听到外间有敲门声,他看下手表,六点二十八分,断定这是个守时且有心计的姑娘。他拖延几十秒,才发出“进来”的许可。这几十秒的玄妙之处在于,来人因等待会在一瞬间产生焦虑和紧张,心理自然滑向被动并处于颓势。
苑小远显然精心打扮过自己,少女特有的清幽芳馥扑面而来,不等主人让座,便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嘴里嚷着“哎呀,可累死我了”。
廉书记把水杯递到她面前:“喝口水,我想听你谈谈劳动体会。”
“还谈什么呀?都被你看见了,真丢脸。”他不好意思的双手捂住了脸颊。
“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一个温室小花朵初次干那么重的活,太难为你了。”他一本正经。
“还说不丢脸呢,你看我这脸,风吹日晒的,火楚楚的难受。”说着眼圈又红了。
本来他还想矜持一下的,可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欲火。他快步走近她,俯身捧着她发烫的脸蛋:“可不是,真让我好心疼啊。”迫不及待的吻了上去。
苑小远轻轻拿开他的手:“像你说的,我不想遭那份罪了。”
“你打算怎么办?当逃兵?”他站直身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原来是那么想过,现在就靠你这个大书记帮我了。给我换个工作吧。”
“你来好几天了,对林场也能熟悉个大概,你看哪个岗位适合你?”
“能让我上食堂卖饭就行,反正我不想上山了。”
“呵呵,你以为食堂服务员只管卖饭吗?天真的小女生。职工早上六点开饭,服务员要和大师傅一样,四点必须到岗,抱柈子,烧火,洗菜,切菜,开完饭要收拾桌子,洗刷餐具厨具,打扫里外卫生,几口大缸都要填满水,晚上要忙乎到八九点,早晨三点多就得起床。到了冬天,摸哪儿哪冰手。就你这大家闺秀娇贵的身子,能吃得了这样的苦吗?还不如上山呢。”
“啊?你还让我上山?那我认可长期请假回家泡病号。”说着站起身要走。
“一个小姑娘,不要这么性急嘛。你坐下,我话没说完,还有更合适你的工作。”
“那就只有当招待所服务员了?也行,也挺好。你安排吧,我明天就上班。”
他轻轻摇摇头:“招待所只有四个房间,专为接待林业局领导和科室干部,他们又很少来。现在的两个服务员成天闲着,不可能再增加人。”
“哎呀,急死我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让我干啥呀?”
“上卫生所当见习护士怎么样?你看比不比食堂招待所好一些?”
“真的吗?那可是一步登天。我还一直想着,等国家搞完运动我报考护校呢。可是听他们说,林场卫生所的定员只有一名医生一名护士,还能进人吗?”
“呵呵,你来这么几天就知道不少事,还真得刮目相看。你应该知道,所有规定都不可能限制我,我说能进就必须进,你同意就行。”
“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咋能不同意呢?可是,我压根儿就没学过护士啊。”
“所以才叫见习嘛。我给你打算好三步走,第一步,半年后转为正式护士,第二步,再过半年,我亲自送你去省里大医院公费进修,第三步,回来直接到林业局医院当医生。”
“还有第四步吗?”她双眼放射出异彩。
“当然有啊。解决你入党提干问题,送你走上领导岗位。你以为如何?”
“你这第四步可是逗我玩。我啥水平也没有,生来就不是当领导的那块料。”
“啥叫水平?上级领导看好你,你就有水平。到了执掌权力的位置,咋干咋有理。知识可以学习,方法可以借鉴,经验可以积累,手段可以效仿嘛。不怕你全不会,就怕你没机会。我就是特别看好你的那个领导,只要你乖乖滴听话,我会让你毫不费力地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你答应我,能做到吗?”
毫不费力就能成功,对刚刚步入社会的小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具诱惑力?她情不自禁挽住他的臂膀:“廉书记你真好。我乖,我听话。”
他顺势揽她入怀:“看你这副俊俏的小脸蛋儿,真的没有刚见面那天白嫩了。我帮帮你吧,好吗?”
“好啊,我看你咋帮?”她能想到的是他要亲吻,如果拒绝,一切都会泡汤。
他来势凶猛不可阻挡。她被紧紧抱住,脸上嘴唇被狂吻。始料不及的是,她丰满的胸脯被两只大手伸进去按住揉搓摩捏,紧接着,他缓缓下滑的一只手突然伸出两根指头猝不及防地入侵到她的私密花园,她几乎昏厥过去。一向设防严密的私处,八岁以后母亲没碰过,从来没看过医院妇科。长到十九岁,第一次经历这般星坠月崩的惊恐,被压在身下挣扎不得。她有过呼救的一闪念,也只是一闪念而已。
事后她难以厘清,是权力利益的考量,还是被燃起的欲望,使自己无力抵挡。
领导不辞辛劳,慷慨而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完成了从少女到女人、化茧成蝶的历史性蜕变。
两番高潮消退,她匆匆整理容装,擦干泪水低头离去,只留他一人收拾床铺。
廉书记的值班单人床,对主人勤勤恳恳,甘当重任,无数次超负荷承载,总是不言不语。偶尔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那是主人在竭尽全力工作。
穿上白大褂的苑小远,时而为自己的幸运沾沾自喜,时而因命运的未知郁郁寡欢,时而借廉书记的一段话寻求慰藉。他伏在她身上时这样说:“女人的贞洁,没有理由盲目留给未必能给她带来幸福的名义上的丈夫。那个男人可能是断送你大好青春的罪魁,也可能是制造你一生悲剧的混蛋。值得你奉献的,是有能力帮你分忧解困的另一个男人。这个社会被认可的能力,往往与权力密不可分。别信那些宣扬贞操的狗屁理论,都是想把女人束缚死。”
他的话虽非至理名言,却很现实。她常用来安慰自己:我这一步应该没有走错。
苑小远成了廉书记的金丝雀,不是关在笼子里,是卫生所房头的一套独立小屋。那还是三年前廉书记刚到任时,林场专门为他一个人盖的。他家属来后嫌房子小,前后没有小菜园。恰好林场前任一把手搬家,腾出的大房子给了廉书记。空出的小屋一直锁着。苑小远在卫生所上班,为方便工作,理所当然把小屋利用起来做宿舍。
她搬进小屋第一天,廉书记抽空过来陪她试过大床的舒适度,对她约法三章:第一,不能邀请任何人来这里做客,第二,不能结交女闺蜜,第三,除正常患者,不能与任何异性接触。一句话,他的肉体和精神必须绝对完全属于他。
小屋的门在房后,进出不会打扰别人,当初廉书记就考虑很周道。现在小屋的利用率很高,除了苑小远吃住,廉书记也常来休息,以便恢复精力更好工作。
苑小远发现自己怀孕,没急于告诉廉书记,怕他责怪。他曾多次告诫她千万千万不能不能。后来她担心床事过频伤害身体,在一次颠鹰倒凤时,对他说了。他听后,立即停下俯卧撑,脸色骤变,吓的她赶紧哄他。他不吃这一套,气的忘了穿内裤,边穿外衣边下达指示:“我命令你三天内必须给我做掉!”说罢拂袖而去。
苑小远想哭没哭,在考虑是否执行领导命令。她私下听到一些女青年被逼打胎后遭无情甩掉的风言风语,自己肯定不要那样的下场。
再幽会时,廉书记问她采取什么措施没有?她按想好的回答,在用口服药,不知道效果好不好。卫生所有现成的各种BY药,她近水楼台,不用他多操心。
当他要上床时,她莞尔一笑,说侧面问过朱医生,这阶段不宜TF。
“这个阶段是多长?我还要等多久?”他显得急不可待又极不耐烦。
“人家也想啊。可也不能太心急,医生说那样容易坐下病根儿。”她故作娇嗔。
“有那么可怕吗?你别被他吓住,他也是一知半解,我还不了解他吗?”
“你想说他不是科班出身是吧?他好歹当了二十多年医生,经验可以积累嘛,不是你说的吗?”她为自己以其之矛攻其之盾的机灵劲儿笑得扭动腰肢前仰后合,样子好可爱,又撩起了廉书记的欲念。
“我工作非常辛苦,随时需要得到放松,要不然会憋出病来。”他拦腰抱住她。
“你给我放几天假,憋不住就暂时找个替补嘛,全场美女多得是。”这话既是戏弄又是试探,话一出口却担心他发火,急忙依人小鸟般靠在他怀里。
他一点也不急,反倒有几分自得:“你还真说对了,我治下的一亩三分地,哪棵树留着,哪棵树砍掉,全看我的脸色,没人敢违背我。你说不是吗?”
“是,是,非常是,完全是。皇帝就要独掌生杀大权。小女子我特别佩服你的霸气和豪气。我伯父也是领导,好像级别还不低,他可没你这魄力。”
“你伯父,是谁?在哪当领导?”他下意识放开手。
“嘻嘻,不告诉你。我借不上他啥光,也不关注他的事。”
“嗯,好吧。我再次和你强调不能怀孕的重要性,不让你怀孕,不光是为我自己,你还有下几步呢。总不能挺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孩子去省里进修吧?你说是吧。”
是的,要为下几步着想。她加大用药剂量,肚子疼痛不止,小便带血,一次血崩险些丧命,又不敢和朱医生。好在她一人独居,严重时请几天假,没人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痛苦的煎熬。
他倒是听话,一个月没来看她。他不怕憋出病来吗?不放松能行吗?一连几个傍晚,从六点开始,苑小远在小屋窗前紧盯着对面办公室的大门,通常在八点前没人敢进去。果然,一个雨天晚六点,有打着伞的人走进去。虽然看不到脸,那步态明显是女性。她克制住盲动情绪,一直在窗前等着。
约一个小时,出来的人把伞撑得更低,还是看不到面孔。苑小远冒雨追上去,接近时装滑倒提高嗓门“哎哟”一声,那人回头,原来是招待所新来的服务员,眼边似有泪痕,还关心地问苑小远“要我帮你吗?”苑小远顿时打消质问她的想法。
半年快到了,看廉书记能否兑现转正的承诺。半年匆匆而过,还是没见动静。她冥思苦想,一个自认为不错的主意渐渐形成。
她把自己打扮的更性感,偶尔遇见廉书记,矜持优雅礼貌地问候一声,款步走开。蒙圈的反倒是老谋深算的大领导,他还记得她有个级别不低的伯父。自己提升日近,不能出半点闪失。
他们又相聚了,仿佛翻过书本的前页,都以最好的状态投入早已熟练的游戏。
云雨过后,她实在忍不住,痛哭着诉说自己用药后遭受的濒死折磨。他边穿衣服边不痛不痒说着安慰的话:“没事,没事,不是都过去了嘛。”
她问转正护士的事,他愣神片刻,说不那么好办,再等等吧。
她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直冷到心底。她决定按自己打定的主意走下去。
几次承欢,她又怀孕了,及时告诉了他。她知道他还会命令打掉,不等他做出反应,以从未有过的冷静而坚定的口气对他说:“这次我不会听你的,必须给我尽快转正,不然我坐月子就让你老婆来侍候。”
提职之际是敏感时期,最怕生乱。这一轮胜出的是初入社会的小姑娘,她很快被转为正式护士。她近于刁钻的抗争小聪明,得益于在家待业一年多读了许多书。
没等她说声谢谢,就遭到廉书记的严重警告:“到此为止,你别再想得寸进尺。”
她听明白了,这是要甩掉她。思来想去,牵制他的唯一办法是留住孩子,否则他会概不认账。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正已经怀过一次孕,反正已经走到这一步。
廉书记调去市里党校学习半年,意味着提拔在望。这是官场人所共知的规律。
苑小远用宽大的白大褂遮掩着日渐显怀的身躯,开始储备生活用品。她已经自己开伙,不用再去食堂打饭。临盆前一个月,称病请假。林场机关包括卫生所,都知道她是廉书记关照的人,懂得为她开绿灯,没人敢为难她。
她关在屋里,做好为自己接生的一切准备。白毛女能,自己更能,在卫生所学到不少相关知识,接生用品一应俱全,这都是当年白毛女所不具备的。
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常听林场的妇女们这么说。跟着医生多次接生,产妇的死去活来令她心里发抖,任你身体如何强壮,管你性格怎样刚强,到了那一刻,在不见刑具的“严刑拷打”之下,承受着世间最无助的苦难,恨不能让自己马上死去。死是解脱,比活受罪强。她不止一次暗下决心一辈子不生育。
现在真的轮到自己了。一人独守暗夜孤灯,没有谁来陪伴,还不如押往刑场的死囚。林场九点停电,就只剩下暗夜了。她分明看见恶鬼神叉狰狞地逼近,她不敢喊不能躲,死活认命,怕也没用。
痛得实在忍不下去时,她想用手里的剪子狠剜赤裸的肚皮,新痛遮盖旧通,也许好受些。她从床上重重的滚到地上,爬到桌边,摸到火柴,点上蜡烛,想让自己在光明中死去。
不知死过几回,肚里的孩子终于手蹬脚刨地出来了,那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连连叹息着,不管孩子,不管自己,只顾沉沉地睡去。折腾一夜,没力气睁眼。
醒来是下午,见身边睡着盖红毯的婴儿,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是自己的孩子。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给孩子盖上了毯子,掀开看看,是个女孩。一股突如其来的悲恸搅动着她的心脏,禁不住泪如雨下:“孩子,你长大可别学妈妈。”
三天后,备下的水用完了。趁着天刚蒙蒙亮不会有人看见,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去百米外的大井提水,不料半路遇到匆匆出急诊的朱医生,见她提一大桶水,打招呼说要是身体能行,就来顶几天,他要下山出药,所里只剩一个人忙不过来。“一到春天,啥病都来了,我这一宿跑了四家。”
春天对她是个敏感的字眼儿,我来了一整年?苑小远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年变化太大了,自己从一个小女生变成了不正经的女人,从女人变成了产妇,从产妇唉,竟然成了母亲。母亲,多崇高伟大神圣的称号,自己配吗?
产后第五天,廉书记回来知道了,不问孩子,不问她身体,只催“赶快处理掉。”
“怎么处理?小猫小狗也不能随便处理啊。孩子是你的亲骨肉,你这样做真的忍心吗?”她尽量压住火气,本该质问的语气降调为开导和规劝。
“大道理不是你能讲的。我问你,谁让你生的?我批准你了吗?”
“你是没批准,就算是我的错。孩子毕竟是条鲜活的生命,你说我能狠心下毒手吗?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嗫喏着,好像都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怎么处理是你的事。你不怕全场两千多人指指戳戳,用吐沫星子淹死你,你就养着,我也懒得管你。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和省医院联系过了,打算一周内把你送去。你觉得抱着没满月的婴儿去进修合适吗?要是认为没问题你就抱着吧。”
这对她实在是个不易求解的难题。即便放弃进修,廉书记一句话就能让她丢掉工作,孩子靠什么养?至于抱回家,想都别想,自尊心极强的父母不气死也得气疯。她想了三天三夜,办法只有送人,当然不能明目张胆。
她不会做有袖子有裤腿的婴儿小衣裳,只好用厚实的趟绒布手针缝一件小斗篷。不忍心让孩子空着身子,用自己只戴过两次的蓝色方头巾抱住孩子。写了孩子生日的字条,为的是日后认回时,能准确说出日期。把事先买来的红布撕成五块尿布。奶粉是必须的,不管谁把孩子捡回家,当时孩子就得有喝的。至于那点钱,是她一年的全部积蓄,也只能略表一点心意。涉及日后孩子落户,抱走孩子人家会及时主动向场里报告。不出两天,会成为全场街谈巷议的大新闻,她作为护士,有理由为新生儿做健康检查,也可以出于医者的关心不时登门看望,想孩子时,总有理由随时见到。她认为自己这个方案基本可行,尽管心里一千个不情愿。
那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批斗许建沪事件上,傍晚雨过天晴会有人遛山。她把这两点看作是恰当时机。天气越来越暖,她还是从床上撤下母亲给她买的大红毯包好孩子。那是条纯羊毛厚毯,不容易被雨淋透,冬天铺在身下,比电褥子还舒服。
她躲在树林里观望,如果天黑还没人抱走孩子,自己再抱回来。放下没几分钟,孩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穿雨衣的人抱走了,没看见那人的脸。她心生一计,收起花伞到回场的必由之路等候,一定要看清那人是谁。
直等到天黑,也不见那人返回。正纳闷,追赶许建沪的人群经过身旁,她才恍然大悟。那高高的个子,一定是他,他会把孩子抱去哪里呢?她的一颗心立刻悬起来。先前对他的同情化作相反的希望,希望他被抓回来。孩子重新回到她身边,再也不会放手了。
回到住处,收拾孩子换下来的尿片时,睹物思亲,忍不住伤心落泪。她一夜没睡,在等候自己渴盼的消息。直到今天,也没有等到。
廉书记许诺的进修,说法又变了。她认清了他的真实目的是“处理掉”孩子。她忌惮他无所不能的权力,不想闹,明白闹不出什么名堂,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他不是喜欢听话的吗?那就继续听话,让他慢慢良心发现。
自己的孩子被许建沪抱走一年多了,还能找回来吗?
苑小远沉浸在长长的思绪中。晁歌敲门进来,见她一个人发呆,问她是想家了吧?苑小远这才回过神,说可不是,“卫生所一年四季总是忙忙活活,想家也不好意思请假。你也是啊,来了以后一次也没回上海吧?也是太远了。
“可不是,快六年没回去了,我那帮孩子和我一样,天天想家,可是谁都不敢提。那还是刚来林场过第一个春节,大伙正一起吃着年夜饭,有人提起上海的除夕夜如何如何,一下子勾起了想家的情绪,一个女生哭了,几十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我也没忍住。从那以后,一个家字,成了我们的忌讳。”
听晁歌把她的学生称作“那帮孩子”,苑小远自然想到自己的孩子。送走女儿那天,她收拾东西在屋里走来走去,小家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无论走到哪里,一回头,总会和女儿的目光相遇,孩子知道找妈妈了。
因为自己的孩子在许建沪手里,苑小远对许建沪去向的关心程度,或许并不亚于晁歌,很想透露哪怕一点点消息,可每次都很失望。
晁歌对比自己学生年龄小得多的苑小远印象很好,夸她是天生的舞蹈仙子身材,多次动员她不忙时跟大家一起练舞。苑小远很羡慕他们,也想多接触甚至成为好朋友。但是,廉书记的约法三章使她不敢跨出这一步。她怕聊时间长了“违章”,问晁歌还是给学生开药吗?随后按晁歌说的给拿了几样药,很委婉的把晁歌打发走。

178年鞑紫香花开得正艳的时候,开始传来知青返城的消息,学生们纷纷要求晁歌老师带大家一起回上海。在林场五年的时光,最大的变化,是他们都长成了大人,年龄最小的已经21岁,都懂得思考未来和人生,他们要有施展才能的舞台,要有自己喜爱的事业。
晁歌和她的学生们有一样的想法,一个月前就给学校写信联系,还没有收到回信。她内心其实舍不下这里,许建沪下落不明,自己怎么能离开呢?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天不思念不牵挂他。他在哪里?大山里的冬天他熬的过吗?
星期天休息,吃过早饭,她又来到与许建沪定情的那片鞑紫香花丛,安静地默想着,细心地倾听着,他那句“送你满山鞑紫香”,在耳边回响过无数次。
一行人走来,前面两人戴着“防火值班”的红袖标,后面的廉书记也同样戴着。跟在最后的,是挎着相机的林场团书记肖凤艳,她兼管宣传,泼辣率真的性格使她的工作有声有色。她父亲是林场老资格的二把手,廉书记对充满青春活力的她虽有色心,却奈何不得。她用的海鸥4相机,是晁歌带来的,被她一眼看中。搞宣传的不能没相机,晁歌爽快借给她无限期使用,只是反复叮嘱要小心爱惜。
她拉起晁歌一起走走,落后一段路,才悄声回答晁歌的询问,“廉书记要高升了,帮他凑点材料,写篇报道,配张照片,意思是林场书记星期天不辞辛劳,带领防火人员爬上瞭望哨位值班。”
廉书记回头招呼她俩跟上,不忘开句玩笑:掉队的美女最容易被野狼盯上,小心喽。他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再提高一步自己的性福指数,知道她离返城不远了,如果不能得手岂不遗憾终生?今天倒是个机会,不能放过她,哪怕只是轻薄一番也好,说不定她攀高识趣偶动凡心,还可以约在办公室,给单人床再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
防火瞭望哨位也叫瞭望塔,耸立于峡谷一侧林场最高峰的峰顶。说是塔,其实从下到上都是木质结构,高约八米,上端是只有九平方的半封闭式简易木板房,内设床椅电话望远镜,测定承重两人,春秋两季防火期,昼夜有专人值守。
用塔上望远镜巡看,林场整个施业区内一览无余,山脉河流,作业场点,场区,家属区,尽收眼底。尤其鞑紫香花盛开时节,坡坡岭岭的似火红焰耀目赏心。
爬上高山来到塔底,大家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休息片刻,成竹在胸的廉书记让肖凤艳先陪晁歌上去看看风景,然后把晁歌留在上面,她下来给多拍几张上海丽人登高望远的美照留作纪念。“说不定还能上人民画报呢。”他调侃道。
晁歌很想上去看看,在那高高的塔顶才能真正看到“满山鞑紫香”,说不定,会发现许建沪的踪迹,也许他在采野菜充饥,也许他流连于鞑紫香花丛中。
两位女性登塔时,汗湿的裤子贴在身上,tun型格外显露。廉书记两眼发直看呆了,两相比较,还是上海的美tun吸睛迷人,那份丰满、浑圆、弹性动人心魄,他恨不得蹿上去抱住啃一口。
肖凤艳下来双脚刚落地,廉书记赶紧爬上去。官运亨通使他忘乎所以,无所忌惮。对高冷美女,不能指望现场做通思想工作,他决定来个霸王硬上弓,无数次成功经验惯纵他自信满满,女人一旦被权力压在身下,往往会放弃反抗。而塔下的人以为他们接连爬了两次高,坐下来歇息一下聊一会,都很正常。哪怕她决然不从大呼小叫也没用,他在上面,下面的人轻易不敢上来查看,事后甚至用不着作解释。他主意已定,趁刚要凭窗观望的晁歌闻声回头,拦腰把她抱住倒退几步,按倒在低矮的床上,下面的人无法看到。
岂料经过劳动锻炼和不停练舞的晁歌,比身虚力乏的他更有猛劲,翻身挣脱,怒斥他:“你如此色胆包天穷凶极恶,让你当书记的人真是瞎了眼!你还是人吗?”
他急于得逞,不在乎她说什么,又饿狼般扑上来。晁歌警告:“你再靠近,我就跳下去!”她在瞬间打定主意,宁可跳下去丧生也绝不受辱,权当用自己的生命唤起人们认清他的人面兽心和上级组织的警醒,也是为失踪的心上人殉情。
当他再次进攻时,晁歌毫不犹豫敏捷纵身跳下去。他则强自镇定,酝酿说辞。
“快、快救她!她怎么就跳下去呢?”他一边下梯,一边叫喊,离地面不足一米时索性轱辘下来,显得痛惜急切而奋不顾身。
肖凤艳扶起晁歌上半身,大声呼唤,不见有半点反应。廉书记也凑近上气不接下气呼唤着,抬头问肖凤艳等人:“她在上面喊的什么,你们听清了吗?”
都回答没听清,一个工人补充一句:“只听半句,好像是跳下去,没听太清楚。”
“对呀,她念叨着她未婚夫许建沪的名字,说要跳下去,我刚出手拦她,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甩开我就跳了。唉,是不是想男友想得患了抑郁症啊?”不等别人接话,他命令两位工人轮换背着晁老师跑步下山,他紧随其后喊着“必须把晁老师救活!”作为弄权者,他深谙抢占舆论制高点的重要性,趁她昏迷,要以先声夺人一锤定音。她醒来无论说什么,人们未必相信,反倒可能怀疑她精神不正常。
“回去谁也不许乱说,晁老师一向注重为人师表,我们有责任秉持善意之心,维护她的良好形象。”他开始进入思想工作状态。
卫生所朱医生正在值班,苑小远闻讯赶过来帮忙。经过检查,朱医生推测晁歌的昏迷,可能来自脑震荡,血压异常,说不定有内伤,另外,初步判断她双侧小腿都有不同程度骨折,送城里医院拍X光片才能确诊。他提议抓紧送走,不能耽误。
廉书记靠自己强大的“内功”,早已驱散内心一时的惶乱,此时颇显气定神闲。他盯着朱医生,问有生命危险吗?朱医生看出了领导的意思,慢悠悠的说:“就眼下看,还谈不到生命危险,就怕”,廉书记抢过话:“那你就负责全力救治,不得有误,缺什么药让山下给送来。我先去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准备。”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廉书记的意见是留在场里救治。
真正明白的是苑小远,她忙中偷闲私下向肖凤燕问过,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其中的“鬼”一定出在廉书记身上,也清楚了他不让送走晁歌的目的,是怕城里医院接触面大,传出什么不利说法影响他升迁。她貌似对朱医生,其实是说给所有在场的人听:“朱大夫,晁老师伤的可不轻,你刚才说过就怕吧?我也担心,就怕耽误在我们卫生所,一旦出意外,我们能负得起责任吗?”
朱医生想不到看着不起眼的小丫头能说出分量这么重的话,一时语塞,“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不好使,得让领导发话,赶紧啊。”苑小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廉书记已经离开了。朱医生只得硬着头皮去办公室找他。
苑小远乘机让肖凤燕去通知晁老师的学生:“这不是小事,应该让他们知道。”
朱医生回来显得垂头丧气,说廉书记联系过了,可是昨夜一场大雨把小铁路冲毁好几段,小火车过不来,啥时候能恢复也说不准,恐怕少说也得一两天。
小火车是林区唯一交通工具,雨季毁路停运,也是常有的事。
晁歌的学生们早晨就没见到老师,听说出事了,都急忙跑过来。火车不通就想别的办法,班长和几个年长的同学简单商量一下,问朱医生下山的路多少公里?步行要多长时间?
不等朱医生回答,有人告诉:三十三公里,步行大约十个小时。
放宽打算,哪怕十五个小时能到,也比等一两天火车省时得多。
同学们异口同声:“走!”他们回到宿舍作出最终决定:全体步行抬着老师下山,每人行装不得超过五公斤,带上钱和吃的,老师的伤城里医院治不了,直接回上海,也是集体返城。大家早就盼着这一天了,行动迅速,半小时内准备完毕。搞舞蹈的他们,各个都是大长腿,身轻如燕,走远路根本不在话下。
他们求于德春向民兵连借一副战备担架,四个人抬着,累了就换人,苑小远带了各种急救药品,主动要求一路护送。同学们纷纷致谢,有的称呼她“姐”,其实她年龄比他们都小。
有人把情况报告给廉书记,他指示于德春:“马上给我追回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你听着,必要时可以鸣枪示警,打不死人就行。出问题我兜着。”
于德春领命而去。他追上学生队伍,告诉他们不必过于抢时间赶路,容易把脚磨起泡,那样反而欲速不达。“我祝你们一路平安,鸣枪送行。”说罢朝空中连放两枪。看着一群知师恩有爱心敢担当的年轻人负重远行,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回到场部,他先向廉书记报告:鸣枪没拦住,遵照领导指示又不能伤人,又没别的办法。“咳,上海人认准的事绝不肯轻易放弃,我最了解他们的脾气。”
出了书记室,想去生产股打电话,又觉不妥。他赶紧去小火车站,说有重要警情向公安局报告,借行车调度电话用一下,请站长暂时回避。他关好门,好不容易转换接通公安局长电话,请求调派汽车接应上海知青,担心伤号加重或者他们走错路。
同学们走出一个多小时,迎面驶来一辆大解放一辆吉普,调过头停在他们面前。
两个半小时后,医院为晁歌作出诊断:中度脑震荡,腰椎错位,双下肢胫骨骨折。腰椎手术难度大,技术性强,县级医院条件不具备,医生意见是,在这里做好必要处置和防护,备足路上所需药品,然后抓紧转送大医院。
学生班长跑到电信局挂通母校领导电话,校长欢迎全班同学集体返校,同时表示马上与上海铁路局联系,他们现在就可以动身到当地火车站等候消息,再三叮嘱同学们精心陪护晁歌老师。
一小时后他们到达火车站,客运主任问明身份,说上海铁路局已经协调好,碰巧的是,稍后有东汤直达上海的旅客列车经停本站,车上为他们腾出半节车厢,有事联系车长,会给与全力协助,例如广播找医生、用餐饮水等。没带钱也可以乘车,一切都没问题。
同学们激动不已,纷纷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买车票。
苑小远一直守在晁歌的担架旁,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如果自己能多接近她,揭穿廉洁范的人面兽心,提醒她高度警惕,也许不会发生这件事。
送走晁歌他们,苑小远和林场通过电话,请假在家休息半个月。她回到林场,就听说廉书记高升了,当上了林业局副局长,她在心里恨恨骂了一句“坏人当道”。
一段时间,上级机关连续收到多封群众来信,检举揭发廉洁范私自批准外运木材千余立方米,其性质应属盗卖,以及擅自决定超计划采伐涉嫌破坏森林资源,奸污多名少女等事实。因为检举信没有署名,同时考虑到廉洁范是组织培养多年经过考核的新提拔干部,为避免产生不利影响,决定不予立案。
故事再回到魔窟。许建沪和小沪陪着两只野鹿又度过了一个冬天。春天在魔窟里最显著的象征,是鞑紫香又开花了,而且由四年前的一株分蘖成红艳艳的一片,每年的生长痕迹,许建沪都能辨认出来。鞑紫香,也是他倾情关注的一个重点。
如果没有鞑紫香的花落花开,许建沪或许还记不清四季轮回了几次。也是鞑紫香花一年又一年给予他绚丽的希望,才使他咬牙硬抗,锲而不舍。
魔窟里的日子,论其难熬,可谓度日如年;看孩子成长,数年恍若一梦。许小沪已经四岁了。在许建沪看来,孩子发育一切正常,她的智力甚至可以视为超常。她能把爸爸讲的许多故事不漏细节完整复述出来,可以做七八岁孩子才能应付的四则运算,懂得母鹿为什么是小鹿的妈妈,至于她为什么成了爸爸的女儿,她信了爸爸“从天而降”的说法。谁是她的妈妈与妈妈在哪里这两个问题,爸爸也给过她答案,并且不止一次答应她,一定带她找到妈妈。她盼着那一天,时不时问爸爸:“你总说快了快了,快了快了是哪一天?爸爸,我要你告诉我还有多少天,可以吗?”
他只好无奈的敷衍:“还有一千天。”把日子说的长一些,也许孩子就不会总问。
这难不住小沪,她眨巴着大眼睛凝神算一下说:“再过一千天,我就六岁半了,可以上学了。爸爸,我的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然是女的。”他一下想到晁歌,她最适合当孩子的老师。
“是老师漂亮还是妈妈漂亮?”她萌萌的神情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老师和妈妈一样漂亮。”
“老师是妈妈吗?”
“最好的老师,都应当是孩子们的妈妈。”他抓不住女儿思维的走向。
多亏女儿不再问了,否则他真有点招架不了。女儿自顾自的重复着“老师,妈妈,妈妈,老师。”
不能让女儿认知的世界就是洞里的样子,从女儿未满周岁开始,他每天至少讲三个故事。睡觉前女儿乖乖躺在他伸出的胳膊上,是讲故事的开始。有时没有讲完,他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他太累了。
小沪开始会叫醒他,后来懂得了爸爸劳累的辛苦,不声不响把以前爸爸只给她铺盖的红毯,慢慢扯开盖在爸爸身上,然后自己钻进去,紧挨着爸爸躺下。
不过第二天醒来,女儿还是要求爸爸把昨晚的故事讲完。他当然不会让女儿失望,问女儿昨晚讲到哪儿了,孩子不假思索,能立刻说出来。
女儿会走路时,有时自己跑到他开凿的洞口,要进去看看。女儿不懂他说的危险是什么,他拿一块石头,做出砸在自己身上疼痛难忍的样子,女儿看出来他是假装的,格格笑着抱住他的腿,直到他用石块把手臂划出血,女儿才明白。
女儿常常站在洞口等他,两只鹿停止吃草,过来陪伴小伙伴,偶尔也会走向洞口,小沪伸出胳膊拦着,牠们会退步站在女孩身后。四年的朝夕相处,使他们成了很默契的朋友,许建沪和小沪对两只鹿做出手势或劝告,母子两似乎都能懂。
小鹿早已长成鹿族中的壮小伙,身高体长都超过牠妈妈。母子俩独享洞里两千多平米的天然草场,野草虽不十分茂盛,供牠们食用绰绰有余,何况此消彼长,有些品种在冬夏温度不很悬殊的洞里,四季常青。没有天敌,没有争食者,牠们活得无比轻松悠闲且有尊严,更兼得到一对父女的友情善待与罐头加餐,牠们健硕而温情,幸福指数与获得感远远超过作为人的许建沪父女。
除了吃草睡觉,小鹿和同龄的小女孩在一起超过牠与妈妈的共处时间,牠几乎成了小女孩的跟屁虫,女孩走到哪里,跟在身后的高大保镖必定是小鹿。
爸爸不在身边时,小沪还是有孩提的孤独感。她有时突然跑到洞口喊爸爸,许建沪赶紧跑出来抱起孩子,问她要做什么?女儿会问他一两个问题,或者说饿了,还有的时候,会低声喃喃着,“爸爸,我有点怕”。虽然有小鹿陪伴,孩子最需要的还是亲人。女儿暗暗流泪时,许建沪心如刀绞般痛楚。
在洞里,每年鞑紫香花谢落英,他都带着女儿细心的拾起每一片花瓣,摆在铺着麻袋的木箱上慢慢阴干,好好收存。待女儿懂事时,以花瓣为教具,教女儿学计算,有时用来摆图案。女儿天资聪颖,不仅学会了简单计算,还会摆出多种图案。
正为女儿的成长高兴,不愿意去想的危机在晚餐时又一次提醒他:按目前的用量,罐头勉强够吃一个月,即便不再给两只鹿吃—牠们也许更爱吃草,那也只是他和女儿两个月的用量,就算他也可以吃草度命,只给女儿一个人吃罐头,可三个月四个月以后呢?只能看着女儿活活饿死?那还不如自己先死,可是,女儿怎么办?
面对无可逃避的残酷现实,什么乐观主义、奇思妙想统统都是罪该万死的混蛋。推迟食物危机到来的唯一办法,是早一天出去。 “出去,出去!”洞里回响着他近于歇斯底里的叫喊。他四年来很少洗过的脏污不堪的脸抽搐着,浑身颤抖着。
两只鹿飞奔到他面前,以为主人有新的指令。小沪似乎被吓到了,他把孩子拥在胸前,女儿也哭了,帮他擦去浑浊的泪水,边哄劝“爸爸别哭,别哭”边放声痛哭起来。女儿第一次如此伤心至极,哭的他肝肠寸断。
“宝贝,好孩子,没事没事。爸爸没哭,你也别哭,我们,都不哭不哭!”
他的手太脏,不能亲自为女儿擦干眼泪。让女儿和小鹿去玩,他继续去干活。
女儿望着爸爸的背影,追赶几步,又停下来。她知道爸爸去做什么。
虽说“儿不嫌母丑”,现在的许建沪着实难看的出奇,难得女儿一点也不怕。
一个大男人几年不洗脸,不刷牙,不刮胡子,不理发,不洗澡,不换内衣,会成什么样子?纵然是世间最高高手的名画家恐怕也难以想象与描摹。许建沪身上有各种极难闻的气味,唯独没有人味。这不是讥笑辱骂,读者诸君不妨想想看。
再来看看他的装束。为不使仅有的一套外衣在凿洞时弄脏磨破,出去总要体面见人,他先是穿着雨衣,可是过膝的下摆呼呼啦啦非常碍事。只穿衬衣也可以,但同样舍不得,弄脏会污染他和女儿的大床,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要洁而又洁才好。
于是,他选择了麻袋。在麻袋底部中间割开能钻过脑袋的一条缝,两侧割开的位置与长度以恰好能伸出胳膊为准。略作改装的麻袋,就是他四年来的“工装”,穿在身上有点滑稽,配上他的麻绳束腰和一头长发,酷似远古时代奴隶决斗中的武士。好处是穿脱方便,天冷就多套几层,破到不能蔽体时再换一件,几大捆麻袋足够用。
时间不等人。他缩短睡眠,减少休息,日以继夜,拿出拼命的劲头砍凿通道。
已经开凿通道的长度,不少于五十米,不知距离未来的出口还有多远。人陷于苦难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知这苦难还要遭受多久。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岸在哪里?自己带着女儿能重新回到自由的彼岸吗?
他停手喘息一下,正待再次发力时,突然轰隆隆一声炸响,碎石四溅,他被滚石逼得连连倒退,绊倒在地。完了!是塌方,莫非整个洞窟要塌下来,要把他们全部掩埋毁灭?哦,老天爷,你可以不放过我,可你派来的小天使是无辜的啊!他连滚带爬,回到女儿身边,用铮铮铁骨的身躯护住孩子,等着天塌下来。
天终归没有塌。他安抚好女儿,要去看个究竟。走进通道里,他绝对意外的看到了尽头的天光!他不去想塌方是否还会继续,大步走向那光明,从犬牙交错的豁口中,他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原来前一刻的石破天惊,是老天在帮他,帮他捅掉顶部的石层,否则,他还得直线凿开四五米远,至少还需半年多。不等到半年,他和女儿会饿死在里面。
没有比希望就在眼前更令人充满力量的时刻。他不用摇身就变成了大力士,手搬脚蹬,很快把出口清理顺畅。他控制住激动和喜悦,在确认无误后,回到女儿身边,贴近女儿耳边压低声音说:“我们马上就出去,我们能重见天日啦。”
“重见天日?你不是说见妈妈吗?”女儿高兴的搂住他的脖子。
“对,对,是见妈妈。我们抓紧收拾,赶快出去。”他把孩子一层层包好,带上要带的东西,不忘带走一条有日文的麻袋和两听罐头。
他招呼两只鹿一起走,不料牠们刚进通道,又退了回去,不知是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是之前不许进的记忆还在。他心急火燎,担心再发生塌方,急忙把孩子先送出去,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又返回洞里,薅两把野鹿平时爱吃的草,倒退着轻声吆喝把牠们引向出口。
谢天谢地,总算一个不少的逃离了魔窟。外面的阳光好明媚,外面的空气好清新,外面的世界好精彩,一望无际的鞑紫香花海给了他更深切的感受。
他解开包孩子的红毯,让孩子看天,看山,看树,看鞑紫香。又分别搂着两只鹿的长脖颈,和牠们告别。两只鹿不走动,也不吃草,只是定定的站在他面前,他拍拍牠们的脊背,推了一把,牠们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也好,那就在一起多呆一会吧,他也舍不得牠们,朝夕相处了四个年头,对牠们的粪便味似乎也习惯了。
他四仰八叉放松的躺在草地上,让女儿和他一起望着久违的蓝天白云。蓝天碧碧,可有人间悲悯的情怀?白云悠悠,可知他刚刚逃离的苦难?四年的光阴,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乖巧的女孩;如果仍做打枝工,四年里按每天的劳动定额,他不停挥起的斧头之下,将有三万多棵倒树变成顺顺溜溜的原木;四年啊,如果搞他的历史专业研究,也该有了不错的成果;哦,四年了,晁歌她怎么样了?
想到自己心爱的人,他躺不住了,撑着每个骨节都酸痛的躯干,起身把下山时暂不穿用的东西统统塞进麻袋里,一手拎着麻袋,一手抱着女儿,朝林场的方向走去。孩子要自己走,可她双脚用麻袋片包着,没鞋穿,山路容易伤到她的小嫩脚。
路上他想到回场必做的三件事:首先把孩子交给晁歌,最好帮着找到妈妈,第二件是向有关部门报告洞窟的发现,提供日本麻袋罐头为证,然后就去自首,听凭处置。当初的逃走只为躲过肉体的残害,自己应当担负的责任永远也逃不过。
(人们总爱说拼命,不是要把命搭上,而是要拼夺回来,累极躺倒时他会和自己讨论,如故在魔窟里等死,当初又何必逃命呢)
路上遇到一条小溪,澈清见底,他捧起一抔尝尝,清凉甜润,几口喝下,身心舒爽,忙再捧起给女儿喝。女儿撮起小嘴在他手心里啜饮着,也说好喝。当女儿不再喝了,他趴下来,像牛饮水一样“咕嘟咕嘟”喝起来没完,直到把肚子涨的鼓鼓的。喝水如此痛快淋漓,也是四年来第一次。身陷洞窟是另一种囚禁,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充分的自由是唯一的前提。他心里不断生发着无尽的感慨。
两只鹿也在喝水,原来这两位痴情的伙伴一直在他们后边“尾随”。欣赏这画面,他无法不感动。
他和女儿要体面见人。先给孩子梳洗,灿烂的阳光下,女儿光滑的笑脸白皙晶莹,揉擦几下更是粉嫩悦目,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明眸,闪烁着童真向往的光波。他想到雪莱的诗,真想自己化作一条鱼儿,游进这深邃的碧波里。
给女儿系一条马尾,几朵娇艳欲滴的鞑紫香花点缀其间,漂亮的女孩顿成人比红花艳的阳光小精灵。她自己美滋滋的看着水中倒影,惊呼“爸爸,水里有个女孩,快把她救上来!”洞里没有镜子,她听爸爸的话远离水洼,当然对影像一无所知。
他把孩子的手脚也都仔细洗得白白净净。问女儿水凉不凉,女儿点头,他赶紧给擦干,抱女儿坐在麻袋上晒太阳。在洞里给女儿晒太阳也是一门不可缺少的“功课”,每当有阳光照射进来,他总要抱着女儿躲开豁口多晒一会。
该轮到打扮自己了,在洞里多次在石头上磨过砍刀,锋刃仍不能用来刮胡子。他揪住胡须和长发,好不容易把它们割短,结果更难看。只好用那条防蚊纱布在头顶包上,像陕西人系羊肚手巾那样,至于黑喳喳长短不一的胡子,只好随它去了。
鹿氏母子一直跟到林场附近,许建沪再次停住脚步劝牠们回归山林,“去吧,去找你们的伙伴,去找最好吃的青草,我不再管束你们,去尽情享受你们的自由吧。”
也许听懂了主人的话,母鹿望着前方的房舍,终于醒悟了。牠带领小鹿转过身,慢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再看看陪伴他们的父女俩,才撒开四蹄,向山上跑去。那矫健的身姿与洞里大不相同,在洞里也能奔跑,但总是跨不开阔步,现在可以恣意奔放,纵情驰骋。许建沪目送牠们远去,泪水模糊了双眼。
女儿突然咳嗽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憋得满脸通红,可能是刚才被溪水凉着了。他不敢耽搁,抱女儿先去卫生所。
正是午休,场部院里没人走动,卫生所只有苑小远值班。野人般的许建沪敲开门,她吓得不轻,慌乱中不知躲到哪里才安全。许建沪赶紧自报姓名,“小远,我是许建沪,别怕,我是大活人,这是我女儿,你看多漂亮。”
看到咳嗽不止的孩子俊俏的眉眼与自己极为相似,她才镇定下来,“我就知道你没死,这好几年你躲哪里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你牵挂吗?”
“这就怪了,连我都以为自己是死后重生,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因为你抱着一个没满月的婴儿,所以你不会死。”
“你说的太玄了,抱着婴儿就不会死?你的道理是什么?”
“再凶猛的野兽,再歹毒的坏人,都不忍对一个小生命下手。你知道狼孩为什么没有被饿狼吃掉吗?珍惜幼小的生命也是动物的本性。所以,有孩子在,你就不会死。我问你,这孩子是你那天捡的吧?”
“呵呵,我服了。你从别人没有关注过的角度分析问题,还是蛮有道理的。等会我们慢慢聊。孩子感冒了,咳嗽了一路,你快给看看吧。”
不等他把孩子递出来,苑小远就迫不及待伸出双手抱过去,脸颊贴住孩子的前额试试热度,拿过体温计和听诊器,仔细检查过,说不要紧,呼吸道没有感染,只是一般的感冒。她拿出一片药掰开,照顾孩子服下半片,说要留在卫生所密切观察,防止病情变化,随后紧紧抱在怀里。许建沪要接过孩子,她不给,“这孩子是我的。”
这句话不是她急不择言。这些天她已经想好了,一旦找到孩子,一定把全部的爱都给她,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对孩子的亏欠,管他别人怎么说。
许建沪急了,“凭什么说孩子是你的?你一个姑娘家,要别人的孩子做什么?”
“建沪大哥,咱俩心平气和唠唠好吧?”她不慌不忙的说:“趁现在没别人,我这里有给病人备皮的刀具,也能刮胡子,你坐下自己刮掉胡须,我帮你剪剪头发,不耽误我俩说话。要不你这样子出去,还不得把人吓死。”她的语调和笑声同样温柔。
“好啊,你这个建议不错。嘿嘿,我知道我有多吓人,是得收拾一下。”他瞥一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是一九八零年五月十二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坐下来,边自己刮胡子边聊:“你说说吧,孩子为什么是你的?”
“我问你几个问题,不用回答我,你听着就能明白咋回事。”她把恹恹欲睡的孩子放在床上,拿出新床单折成四层,给孩子盖好,操起医用剪子给他理发。
“行,你问吧。”
“那天孩子是用大红毯子包着的,对吧?”
“对呀。”
“我说过了,你不用回答,听着就行了。”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孩子斗篷的小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是、、、,还有一叠钱,整整一百块,十元面值八张,五元的四张,奶粉五袋,尿布六块。好了,我说的这些你如果认为都对,那说明什么呢?还用我多做解释吗?”
“对,说的都对,我承认。可你那时还没结婚,哪来的孩子呢?你说孩子是你的,为什么又忍心扔掉呢?”他不免又有些激动。
“好了,头发剪完了,你回宿舍洗洗抓紧回宿舍休息。下午我休班,你到我原来的住处,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也要和我说说,这几年你和孩子是怎么过的。”
“那,现在,孩子怎么办?”
“你刚才已经承认我说的都对,我是孩子的亲妈,交给我你应该放心。你看,孩子睡着了,中午这里一般不来人,让孩子好好睡一觉吧。”
他想想也是,为孩子找到妈妈是自己真诚的心愿,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啊。
他起身要走,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那个马瘸子,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你惦记他干嘛?”
“啊?真死了!那我也别回宿舍了,赶紧去投案自首吧。”他紧张起来。
“他死他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是我踢死的,和我怎么能没关心呢?”
“哈哈,那事早过去了。他是去年一个人在烧水房喝闷酒喝死的。你走以后,场里的人都把它当臭狗屎,他活着也憋屈。都说恶有恶报,他是作恶自报,不用别人动手”
压在心底的重石总算搬开了,他还是叹息一声,是为那个本不该死去的人。
他又问:“晁歌她们还在吧?我想过去看看。”
“不在了,两年前都回上海了。下午再详细告诉你”
他颓然坐回来,失落勾出了饥饿。他嗅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是四年来天天想望的人间味道。“你刚吃过饭吗?”
“我刚打来饭,你就进来了。”她拉开药柜中间的小门,端出一碗一盘,碗里是小米掺大米的二米饭,盘里装着干豆腐炒山野菜。“打来也没想吃。你吃吧。”他是孩子、其实是自己的恩人,理当嘘寒问暖敬茶倒水,可是她心泛涟漪顾不得。
眼前明明摆着“饕餮盛宴”,何不来个饿虎扑食。他早忘了客气,把菜倒进饭里,操起筷子并不搅拌,只三五下全扒拉进嘴里。昔日斯文荡然无存,她简直看傻了。
“知道你没吃饱,下午给你和孩子包饺子。孩子会用筷子吃饭吗?”
“哦?呵呵,你说的这两样孩子都没见过,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难怪他刚才使筷子那么笨拙,孩子也一定跟着遭了不少罪。她走到床边吻着女儿,无声地流出伤心的泪。
临走,他凑近看看孩子,想摸摸孩子烧不烧,苑小远怕他抱走,伸胳膊挡住。
“呵呵,你还真是亲妈。她跟了我四年,你才见到不足半天,我这爸爸就被强制免职,太不公平了。”他十分无奈的缩回手。
苑小远“噗”一声笑了:“你大恩大德,比亲爸亲妈劳苦功高一万倍,,我和孩子一辈子报答你,让孩子永远叫你爸爸。”
“也不用你报答,只是和孩子感情太深了。唉,我自己慢慢调整吧。”
他没回宿舍,径直去了西山。那里有鞑紫香,有晁歌的身影,有他“送你满山鞑紫香”的余音,唯独没有梦。想想很觉奇怪,甚至诡异,梦里从来不见晁歌,为什么?她不会有事吧?不会离自己而去吧?
午后阳光正好,他一觉醒来,孩子不在身边,吓了一跳。定神看看四周,鞑紫香花都在向他点头微笑,花间有晁歌。哦,那是刚刚的梦境,晁歌笑着向他走来,步态再无往日的婀娜轻灵,他问怎么了?她哭着说自己再也不能跳舞了。
他一跃起身,要找苑小远问个究竟。
刚进她外屋,他就闻到了扑鼻的饺子馅儿味。他没顾得问是什么馅饺子,先问孩子怎么样。苑小远推开里屋门:“你自己看吧。”
孩子穿着一身新衣,正在床上摆弄玩具。见到他,喊一声“爸爸”就哭起来。他心疼的不得了,不管苑小远同不同意,跨进里屋抱起孩子安慰着:“爸爸在,爸爸在。宝贝,你不咳嗽了真好。饿没饿,吃东西了吗?”
孩子破涕为笑:“吃饼干了,还有奶粉。”
“饼干好吃吗?谁给你的?”
“是她。”孩子指着眼前的苑小远。
“她是谁?你叫她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我妈妈,爸爸,她是吗?”
“她是。她就是我要带你找的妈妈,她和爸爸一样非常爱你,你不是总说小鹿有妈妈,你也要妈妈嘛,现在你终于有妈妈了。你叫她妈妈好吗?”
“我不会。”
“来,爸爸教你,跟着爸爸学—妈妈。”
“妈妈。”
“多叫几声,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苑小远连声应答:“哎,哎,女儿,孩子,我的心肝宝贝,妈妈对不起你” 母女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你哪里来的孩子小衣服和玩具啊?”他咽下眼泪,有意转移话题变换气氛。
“还是前年我去送晁歌他们,在城里买的,林场商店买不到这些东西。我一直认为孩子迟早会回到我身边,所以,该用的就先买来预备着,我还真做对了。”
“我特别想知道晁歌的事,你快告诉我吧。”
她一边包饺子,一边把要说的事一出一节说了一遍。
他怎么也想不到,累累作恶的竟然是那个口不离马列言必称革命道貌岸然的廉书记。“那个卑鄙的家伙还是林场的座山雕吗?”
“滚了。三年升两级,起先是当林业局副局长,后来调到另一个林业局当一把手。坏事干的越多升的越快,升的越快坏事干的越多。算了,该说说你和孩子了”
他把捡到孩子以后的经历和洞里难熬的日子讲给她听,嘱咐她对日军仓库的事严格保密。
“哎,差点忘了,听于公安说,你父亲的右派帽子早就摘掉了。你去问问吧。”
“是吗?那,我,这就去问。”他以为那顶看不见的帽子会压父亲一辈子,也会断送自己一辈子。想不到还能摘掉,他几乎不敢相信,真有这样的事?
于德春在埋头写什么,见到许建沪,愣怔片刻,随即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许建沪简单叙述了自己“失踪”四年的概况,于德春听得又攥拳头又叹息,末了提醒一句:“洞窟的事先不要说出去,免得大伙出于好奇去探险造成破坏。”
这正是许建沪所担心的。他由衷佩服于公安,文化不高却很有见地。
于德春找出一份信函给许建沪看,函件落款是上海某区“摘帽办”,日期是178年X月X日。他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确认了父亲摘帽的事实,泪水滴在信函上。
“先别激动,我这还有呢。”于德春递过一封拆口的信,收信人是于德春。许建沪没有疑惑,因为寄信人的地址他并不陌生,是他心里熟记的晁歌的学校。
信的文字不多,内容不少。有对于德春的问候,感谢,还有她回到上海的情况简述,重点是拜托于公安,一旦有许建沪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
他再次握住于德春的手,不知该说怎样感谢的话。于德春付之一笑,约定两个人晚上一起喝点小酒。
事情传开,来“参观”他的人络绎不绝。他不想在林场多停留,从财务室取出以前攒下的工资,请了假,依依不舍看过孩子,辞别苑小远和于德春,准备下山到林业局汇报他在洞窟的发现。
苑小远复杂失落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不安。她问他:“你离开孩子能舍得吗?”
“你是孩子亲妈,照顾孩子比我这个大男人更周到。”他真舍不得,只能这么说。
“你如果找不到我晁歌姐姐,或者她结婚了,你就回来,还作孩子的爸爸,我是她妈妈,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你说好吗?”她羞红的脸上满是期待。
“我一定要找到她,她也会一直等我。我会和她一起回来。”
局领导看到他递交的内容翔实的文字材料和罐头麻袋两件实物,深感事关重大,表示尽快向上级报告,有批复会及时和他联系。他提出对洞窟暂时高度保密的建议,得到了认同和肯定。
他可以放心回上海了。买有座位的火车票要再等一天,可他等不及,宁可一路站到上海。对父母的牵挂,对女友的思念,令他归心似箭。
耳边的乡音,眼前的弄堂,梦中的老屋,阔别十七年的故乡还未来得及改换新装,而他已从当年的风华正茂,蹉跎为不惑之年,尤其难见天日的四年洞窟幽禁,曾经仪表堂堂的他如今沦落得槁颜沧桑,难怪老母亲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从他身上也难找出亲生儿子的模样。他双膝跪地,磕头不止,痛哭流涕:“妈呀,是我啊,我是建沪啊!儿子不孝,撇下你二老,自顾逍遥,儿子该死啊”
老泪纵横的母亲,还是将信将疑,不敢相认,直到他拿出两节二十厘米长、准备在家扦插栽活的鞑紫香枝杆,才确信真是日思夜盼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两年前,一位坐着轮椅自称许建沪男朋友的姑娘送来已经生根发芽的短枝,也叫鞑紫香,她说是替许建沪捎回来陪伴父母的。经那轮椅姑娘几次三番的精心侍弄,已枝繁花盛。
“妈,我爸呢?那鞑紫香在哪儿?”
母亲示意他去曾当做父亲书房的储藏间。不足六平米幽暗的储藏间里,靠墙的茶桌上摆放着父亲的遗像,一旁是那盆鞑紫香。
他再次跪倒,头抵地面,久久不起。想不到十七年前的一别,竟成永别。那时他少不更事,生硬地拒绝父亲去火车站送他,生怕被人看见说他不肯和右派划清界限。他上小学时父亲天天牵着手送他的情景还在,而他却错过了为父亲送行的唯一一次机会。是什么阻断了回家的路?是什么阻隔了亲情?遗恨终生啊。
在母亲催促下,他缓缓站起,肃立桌边鞠躬连连。桌上有几片鞑紫香花的落瓣,他一一拾起,放回花盆里。
母亲说,父亲一年前走的很轻松,很安详,因为摘帽后他过得很开心。“他是在你离开上海当晚发病的,脑梗死,瘫痪在床唯一的盼头,就是能摘掉右派帽子。他口眼歪斜,说话非常吃力,他常说的一句话我能听懂,是对不起你。那个叫晁歌的姑娘来一次他哭一次,总想说话,又说不清楚,憋得直晃头。”
“晁歌常来吗?”他问泪迹未干的母亲。
“你爸在世的时候她来过许多次,后来她自己能拄着拐杖走路了,来了什么活都帮着干,连你爸沾屎带尿的床单也抢着洗。你爸去世那天我傻掉了,多亏她帮忙操持那些繁琐的后事,钱也都是她出的。唉,她半年多没来了,我惦记的不得了。”
“妈,她不会有事的,我明天就去看她。”
“你歇歇,妈给你做饭。吃完饭你就去看她,要不我这心里总是急慌慌的。”
他不用拿出晁歌寄给于德春那封信对照地址,凭深深的记忆,就找到了晁歌的家。听到敲门声,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精致的五官和苗条的身段与晁歌十分相似。许建沪知道她是未来的岳母,晁歌说过,她母亲也是搞舞蹈的。
许建沪彬彬有礼问候一声“阿姨你好”,自我介绍是晁歌的男朋友,来看看她。
“你也是她男朋友?你是谁呀?”
许建沪心里不禁“咯噔”一下,难道晁歌有了新的男朋友?难怪半年多没去他家。不过这不是她的错,他杳无音信,没道理要求人家三十五岁的大姑娘无限期等下去。人生苦短,无望的等待无异于空耗生命。
“对不起,阿姨,我忘了告诉你。我是晁歌的男朋友许建沪。”
“啊?你就是许建沪?晁歌半年前就去找你了,没见到吗?出了什么事吗?”
“阿姨,是她亲自告诉你的吗?”他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她先去了外地,从那里直接去黑龙江了。她委托同事来告诉我的。”
她可能出事瞒着母亲,不能再往下问了。“哦,是这样,我也是半年前离开的,在外省参加培训,刚回到上海。阿姨,你别着急,我联系到她就马上来告诉你。”
阿姨放松下来:“你看,你们这是失之交臂。好了,我等你消息。”
他捏一把汗,又来到晁歌的学校。都下班了,只有门卫在,问了校长家大概的住址,他匆匆去寻找。他对上海大街小巷都熟悉,找个有姓有名的人当然难不住他。
校长吊着胳膊出来,说他们一起乘车去江苏洽谈合作办学,半路出了车祸,一车人都不同程度受伤,晁歌最重,做过三次手术,现在还没有痊愈。
夜色中,许建沪直奔校长说的那家医院,终于见到了躺在床上看书的晁歌。她瘦了,憔悴了,但精神状态尚好。两人外貌变化都很大,却都立即认出了对方。
无言的对视,涌流的泪水,紧握中,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怕打扰同室患者休息,晁歌示意去外面坐坐,她不用他帮助,自己下床,拿过墙角的拐杖又送回去,是嫌触地的声音太大。她扶床扶墙走出病房,才让他搀扶,一起来到院中小花园。
“我听校长说你伤的很重,现在怎么样?”扶她坐下,许建沪忙问。
“正在恢复,个把月就能出院。本来从林场回上海经过一段治疗,基本没事了,哪想到还会遭遇第二次。”她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看到你,我恢复的会更快。我相信总有和你相聚的一天,我还等着你送我满山鞑紫香呢。只是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她擦去泪水,欣然接受他小心的拥吻。
“不用问了,我明白你车祸后为什么对你母亲说谎。”
“我当时生死难料,只有力气对同事说那一句转告我妈妈的话。”她轻声叹息。
“我懂。听说你离开林场时处于昏迷状态,怎么还会想到带回鞑紫香枝段呢?”
“那是我几天前养在瓶子里的,学生们知道我特喜欢,临走帮我带上了。我伤情见好,就去你家看望两位老人,说是你让带回来的,他们非常高兴,说见到鞑紫香就像看到了你。我想这也正是你的用心所在,老人在睹物思人中会得到安慰。”
“夜里有点凉,也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没说完的话明天接着说,我会天天来陪你,一直到你出院。”
“太好了。我想让你背我回病房,你能背得动吗?”她撒娇地倚在他肩头。
“没问题,再多一个你也背得动。”他当然乐于此事。
“哈哈,你好贪心啊,还想背两个媳妇,不怕累趴下吗?”她断章取义嘲笑他。
正如他的承诺,无论刮风下雨,他天天挤公交早来晚归,给她买来最好的营养品,照顾她一日三餐,为她洗洗涮涮,下午陪她坐小花园长椅上晒太阳,聊他抱走苑小远的孩子,与野鹿为伴,和洞窟里的惊人发现以及自己的一些思考。
她也把自己在林场瞭望塔摔下来的实情告诉他。得知人面兽心的廉洁范又一桩罪行,他沉默好一会,“那家伙应该受到法律的审判,决不能放过他!”
“我没有控告他的足够证据,他没得逞必然矢口否认。但他终归逃不脱应有的惩罚,多行不义必自毙,迟早他会遭到报应。文明社会,容不得奸佞横行。”
一个月后,晁歌痊愈出院。医生说正常走路不受影响,但不要再跳舞了。许建沪想起从洞窟回到林场当天下午,在鞑紫香丛中的花间一梦,与医嘱恰好暗合。
晁歌回家后,许建沪每天都去帮她做康复训练。她知道他心里装着尽早曝光日军仓库埋白骨的事,决意和他一起重返北方。他的人事关系还都在林场,如果有可能,准备找机会调回上海。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也是他们两个家庭的想法。
两人家里花盆的鞑紫香,花瓣已落尽,春天已走远。盛夏烈日炙烤下的大都市,人们前行的脚步反而越来越快。许建沪和晁歌也在加紧回北方的准备。
他们在南京路给苑小远的孩子选几套童装和玩具,给于德春买一块新款上海手表,又买些上海风味食品。他还记得于德春夸上海小吃蟹壳黄和生煎馒头是稀罕物,阳春面才几毛钱一碗,吃着也挺解馋,在上海当兵那几年,总也吃不够。
他们领到结婚证没有声张,只是两家人一起吃餐饭,第二天就登上北去的列车。
先到林业局询问洞窟材料上报后是否有回音。接待的领导对他们返回如此之快表示惊讶,说前天刚给他发过召回电报,今天就到了,坐飞机是快。其实两天前许建沪和晁歌已经在火车上。
原来国家部委联合专家组八月下旬到,省市也有领导参加,对这件事都特别重视。只等史实遗址发现者许建沪初拟前期考察意见,专家组一到立即投入工作。
“从你写的材料中,看得出你有很强的历史专业与文字能力。”这位局领导这样褒扬他。还提到上级指名邀请许建沪为联合专家组成员、特别顾问。
问过他的履历,领导极为不悦:“你这样难得的人才,居然当了十几年打枝工,岂有此理不可思议。”当即叫来几个科室负责人批评道:“要是让省市领导知道了,必然追究我们严重浪费人才的责任。马上通知兴安红林场,给许建沪老师安排专门办公室,他们的食宿也要尽量安排好。至于他的职务,由局里决定,让林场等通知。”
许建沪和晁歌乘森林小火车回到林场接近中午,党政一把手出面迎接,表示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两项活动,欢迎会和接风酒,办公室和宿舍也都安排好了。
他俩婉拒前两项活动,说一路太累,要去宿舍休息。
宿舍和办公室是临时赶工从招待所隔断出来的,设施用具简单实用,感觉不错。
放下行装,顾不得休息,带了礼物先去看望于德春。
于德春塞进嘴里一只蟹壳黄,又拿起一块生煎馒头,令他俩忍俊不禁。
“别吃太饱,晚上让你嫂子用上海精粉挂面给你做阳春面。”许建沪记起第一次在苑小远那里吃饺子,自己也是这副吃相。
“怎么,你们结婚了?那得喝喜酒啊。”于德春把嘴里的东西一口吞下去。
“今晚就喝,上海醪糟阳春面,绝配。你慢慢吃吧,我们去看看苑小远和孩子。”
“苑小远把孩子寄放到肖凤艳家就走了,一个半月还没回来。我认为不太正常,汇报给公安局,派人去她妈家策略打听,说还是春天回家一次,再没回来过。”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苑小远不会把孩子扔下这么久。我们去问问肖凤艳吧。”
肖凤艳上午也参加了迎接他们的活动,用晁歌的相机拍几张照片,正在她办公室简易暗房里冲洗。问起苑小远的去向,肖凤艳说,她走时说最多两周,到现在也没回来,连个口信儿也没有。“她女儿倒是挺乖的,到晚上才就哭着找妈妈。”
随肖凤艳去她家,小沪正和姥姥吃午饭。抬头见是爸爸,扔掉小勺跑过来抱住许建沪,哭得泪人一般:“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你还要我吗?”
“要你要你,爸爸永远要你。”许建沪眼眶湿润,抱起孩子:“宝贝,去爸爸家好吗?”路上他和晁歌商量过。
“好啊好啊,我愿意去爸爸家。”孩子急急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是晁歌阿姨,她会像爸爸一样对你好,喜欢你,爱你。”许建沪接过孩子抱满怀的东西,努努嘴示意晁歌。
“晁歌阿姨会像妈妈那样爱我吗?”孩子在问爸爸,目光却转向晁歌。
“好孩子,阿姨非常爱你。来,让阿姨抱。”晁歌认定这可爱的女孩和自己有缘,一见面就特别喜欢,也为许建沪和孩子胜过父女的深情而感动。
回到宿舍,他们把从上海带给孩子吃穿玩的东西全拿出来,让孩子自己挑选。趁孩子边吃边玩,两人悄声聊着。
“苑小远才二十四岁,孩子已经四岁。我都三十五了,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当妈妈。”晁歌发着感慨。
“想当妈妈还不容易,我明年就让你当。只是你要把身体完全恢复好才行。”
“如果苑小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就先不生,专心只爱这一个孩子,好吗?”
“那当然好,你能这样想我太高兴了。只是,苑小远能不回来吗?”

苑小远永远回不来了。
作为单亲妈妈,苑小远不能不特别虑及环境条件对孩子成长的影响。林场没有幼儿园,她去卫生所上班,只好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下班回来看到的景象令她揪心,满脸泪痕的孩子不是坐在墙角睡着了,就是藏进被窝里蒙住脑袋,憋出一身汗。孩子被屋里捉不完的老鼠吓破胆儿了,妈妈在家时,看到老鼠窜出来,哭喊着躲在妈妈身后。妈妈不在家,孤独无助的小女孩会被吓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
孩子的营养也是大问题,林场商店没有儿童食品,副食只有凭粮证供应的每人每月半斤猪肉,孩子没户口没粮证,没有这份待遇。
至于孩子的教育,基本停留在洞窟中许建沪传授的知识,她下班回家,做饭,洗涮,打理孩子,收拾屋子,都忙完时孩子已经困了,自己也觉得实在力不从心。
还有单亲家庭带给孩子情感缺憾的问题,再过两年孩子上学因“私生”而遭歧视的问题,自己未婚先孕负面影响的问题。还有,不敢再想,头痛的要炸裂。
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问题,怎么办呢?唉,把孩子送走吧,送给母亲,也许是解决大部分问题的唯一办法。责怪,怨恨,挨打,受骂,无论母亲多么凶,她都笑脸相迎,只要能收下孩子,她愿意给母亲跪下,把头磕破,忏悔,道歉,甚至自残。
父母的工资收入都不多,积劳成疾体弱多病,买药就医至少耗去一个人的工资,有时还不止,剩下的钱只够两个人的生活开销。而自己几十元的月薪,精打细算结余下来的钱也少得可怜。
那么问题来了,养育孩子的大笔费用从哪里出?谁该是责任方?
廉书记廉洁范,那个造孽的人不再和她联系,可他的工作单位她知道。接连给他写过三封信,没有半个字的回复。她不能再淡定,第四封信告诉他:“等着我,抱你的孩子来找你”。这一招果然有效,他回信说,最近去省里开会,抽空见一面吧,具体时间地点写得很清楚。苑小远请了半个月事假,安顿了孩子,一个人去赴约。
忍心留下可怜的孩子,不完全是听信他的甜言蜜语,是怕七月酷暑孩子遭罪。
他们如约在省城标志性建筑防洪塔下见面了,他表现出久别重逢的强烈渴望,拉着她的手去江上餐厅点了最贵的菜,两个人都喝了一点红酒。从不饮酒的她,在难以抵挡的盛情之下,只好开一次戒。他详细问怎样找到了孩子,小家伙长得像他吗?爽快答应了她的所有要求,炫耀自己官至副厅,她和孩子只等着跟他享清福吧。
他说上午在省城最大的金店给她买了全套首饰,当即拿给她看,项链、耳环、戒指、手镯,都是K金。她问花了多少钱,他嘴角傲然一撇,“钱不是事。”
他要帮她戴上,她舍不得,说先留着,将来给女儿当陪嫁。他对她伸出大拇指,把首饰原样包装好,收进自己的挎包里。
他们乘轮渡来到江心岛,正午烈日晒跑了游人,他劝她脱掉外衣泡泡清凉的江水。她从来没玩过水,欣然同意,坐在沙滩上,双腿泡在水里舒服极了,只是在阳光暴晒下有点犯困。她来时坐一夜火车,刚刚喝了酒,只想睡觉。
他说水边潮湿,还是去草丛里睡,太阳晒不着。她抱着衣服,跟他走向深处。
萋萋荒草是天然屏障,他找个隐蔽的地方停下,不由分说,把她扒个精光,又一次占有了她。除了昏昏沉沉,她没有别的感觉。
当她要起身时,他把攥在手里的砂子猛劲抛洒进她嘴里眼里,不等她叫出声,他罪恶的双手狠狠死扼住她细长的脖颈,双膝连同整个身子压在她的腹部,直到她断气。他用力踩踏她的胸部,踢踹她的头部,确认必死无疑,把一丝不挂的尸体拖进事先看好的深坑里用砂子埋了。她的衣物被撕成碎片,分别抛进滔滔江流中。
做完这些,他轻松的伸个懒腰,背起装金首饰的挎包,仍乘轮渡回到南岸。
他打的到市中心,买几样水果,进一家高档酒店,上到二楼,敲响房门。
穿着薄纱裙凸凹有致的女孩开门迎他进去,“人家还没吃午饭呢,一直在等你,怎么才回来呀?”她很年青,一副中学生模样。
“宝贝,我也想早点回来陪你,会后省领导和我们共进午餐,谁敢提前溜号啊。”他把她爱吃的水果一样一样摆在茶桌上,挑一颗最大的荔枝放在她手心。
“把桃给我洗洗,我渴了。”能对地市级高官呼来唤去,她觉得特别开心。
“好了,马上。”他脱掉汗湿的外衣,赶紧去卫生间洗桃。
“你也吃呀,你不是最喜欢吃桃吗?”
“嘿嘿,小宝贝,我最喜欢吃你的水蜜桃。”他眼里射出一道淫光。
“大色狼,不,你是采花大盗,你专拣花骨朵采,就不怕还不起风流债?”
“哈哈,今天就先还你的债。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他拿出首饰。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呀?净瞎买。”她佯装生气的样子独具魅力。
“我和金店说好了,不喜欢可以拿回去换。先戴上试试嘛。”他极力讨她欢心。

八月下旬,多位专家和各级领导还有媒体记者,齐聚兴安红林场。见面会上,大家争相与许建沪认识,听他讲述发现日军仓库遗址的经过,请他当向导,到现场集体勘察。
专家们找到了仓库原有的进出通道,与许建沪开凿的相距五米远,离地面三米高,在许建沪当时搜寻的高度以上,不易被发现。顶部豁口是预留的通气孔,本来有防雨罩,在另一侧山脚下找到的铁皮“帽子”证实了这一点。对洞内罐头箱、剩下的罐头、麻袋、镐头等所有物品,一一清点登记。对劳工遗骨的发掘也在同步进行,三天后,经专业手段清点完毕,初步认定当年被埋尸体有两百零九具,决定另外选址安葬遗骨并立碑。整个过程都有视频记录,消息很快轰动国内外。
国家批准这里作为展示日军侵华罪行、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首批到访者多半来自国外媒体,纷纷要求发现者许建沪现身说法。一时间,揭露谴责日军入侵中国东北、残杀无辜劳工的新闻成为国际舆论漩涡,被吸引的参观者络绎不绝。
许建沪被任命为基地负责人,晁歌的工作主要是联络、接待到访团队。两人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许小沪也成为基地编外小员工,她幼时就见证了爸爸发现日军仓库的全国程,吃了四年日军罐头,连她脚上的“芒鞋”也是爸爸用日本麻袋做的。
外籍参观者特别惊诧感动许建沪父女的传奇经历,把小沪视为女神一样的童星。
长大的小沪读完历史专业研究生,主动要求回来给爸爸和晁歌阿姨当助手,忙时兼解说员。她高挑的身材,亮丽的容颜,清丽的嗓音,不凡的经历,成为深受瞩目的基地名片,无数次拒绝模特、演艺、播音主持界的高薪聘请,安心做基地的事。每当鞑紫香花盛开时节,邀请她在花间合影的人排号守候。她再忙再累从不拒绝。
兴安红林场借势把场名改回“鞑紫香林场”,在木材资源枯竭后转型发展旅游。
许建沪当年逃亡的起因早已引起上级领导关注,专案组剥茧抽丝,最终把调查对象锁定为正厅级林管局长廉洁范。一年后,查清廉洁范结伙盗运国家木材三千多立方米,还有其它贪污行贿罪行,FY判他三年徒刑监外执行。他奸污多名少女的问题也已查实,仅被视为生活作风问题,并未因此增加刑期。对这类官员荒淫丑行查而不处也是惯例。
沦为罪犯的廉洁范,失去了权力和美女,整日无精打采,无所事事。他最怕黑夜降临,关灯后即使没入睡,也会产生可怕幻觉。常常惊见赤裸的苑小远蓬头散发趴在沙滩上,泪流满面,一句话也不说,死死箍住他脚踝不放他走。他拼命挣脱又被拽住,筋疲力尽总也甩掉。夜夜惊魂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到背街地摊占一卦,解说为,命债不还必有血光之灾。他不得不佩服江湖术士道行非常了得,比侦探还厉害,一眼看穿他是杀人犯。他心惊肉跳加倍付给酬金,那人并无谢意,他更害怕。
廉洁范出现在省城,买了上等香烛纸马和供品,要去苑小远遇难地祭奠,求她饶恕。渡轮驶到江心,他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纵身跳进滚滚江水,瞬间被激流淹没卷走。江上救生队打捞三天三夜,未见其尸身。
春风和煦的傍晚,鬓发染霜的许建沪忙完一天工作,携妻带女,漫步西山。香气袭人的鞑紫香花,微笑着展露芳颜迎接这早已熟悉的一家三口人。
“爸爸,你还是要把满山的鞑紫香只送给晁歌阿姨吗?”
“呵呵,那当然,要送,永远送给她。”他满眼洋溢着幸福,挽起爱人的胳膊。
“爸爸,你太偏心,我也想要。”
“好啊,没问题。”他分别轻拍妻女臂膀:“送你,送你,送你满山鞑紫香。”
一家人欢愉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引得鞑紫香枝条随风摇曳,舞姿翩翩。
肖凤艳背着一直舍不得撒手的老旧海鸥4相机恰巧路过,喜见这场景,拉开架势要拍摄下来。刚对准焦距,久别的鹿氏母子突然闯进镜头,随着快门的“碦嚓”响声,这千载难逢奇绝瑰丽的画面,永远定格在烂漫的山花丛中。
(全文完·字数:约7万)



 楼主| 吴芙来 发表于 22.9.18 15:08: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鸣老师您好。周天还打扰您,不好意思。又上传了一部小中篇,格式“编辑”时被卡住。劳驾您帮我理顺一下。谢谢
一鸣 发表于 22.9.18 20:5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出中篇小说不是一般人啊,有空介绍一下你自己啊
 楼主| 吴芙来 发表于 22.9.19 12:57:2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老师帮我。至于介绍我自己,很简单,政府部门退休老头,从小兴安岭林区到南方沿海城市,领略旖旎风光,尽尝人间冷暖。年轻时写作是兴趣,退休后弄笔是消遣。数百万字的长、中、短篇作品,伴随岁月蹉跎。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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