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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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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舞 发表于 09.8.31 14:38: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王 杨绛 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老王不仅老,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他那只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见。有一次,他撞在电杆上,撞得半面肿胀,又青又紫。那时候我们在干校,我女儿说他是夜盲症,给他吃了大瓶的鱼肝油,晚上就看得见了。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们夫妇散步,经过一个荒僻的小胡同,看见一个破破落落的大院,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请了假,烦老王送他上医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轮,挤公共汽车到医院门口等待。老王帮我把默存扶下车,却坚决不肯拿钱。他说:“我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我一定要给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我们从干校回来,载客三轮都取缔了。老王只好把他那辆三轮改成运货的平板三轮。他并没有力气运送什么货物。幸亏有一位老先生愿把自己降格为“货”,让老王运送。老王欣然在三轮平板的周围装上半寸高的边缘,好像有了这半寸边缘,乘客就围住了不会掉落。我问老王凭这位主顾,是否能维持生活。他说可以凑合。可是过些时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开始几个月他还能扶病到我家来,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来代他传话了。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往常他坐在蹬三轮的座上,或抱着冰伛着身子进我家来,不显得那么高。也许他平时不那么瘦,也不那么直僵僵的。他面色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我吃惊地说:“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吗?” 他“唔”了一声,直着脚往里走,对我伸出两手,他一手提着一个瓶子,一手提着一包东西。 我忙去接。瓶子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自己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明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故乡一人 徐懋庸 但是他的话还不及说完,的前胸,忽而受了板qiang的一刺,鲜血直冒,他就倒了,人们踢开他的尸首依旧前进。 那用qiang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兄弟宏吉。 我有多年不回故乡了,我不想回去。然而不能不怀念它。 每当想起故乡的时候,首先便想到那个矗立在我们村口像一座城关样的魁星阁。一想到魁星阁便想到那住在阁下的路亭里的双吉公公,而一想到那俄国歌人夏里宾所饰的吉诃德先生似的这位公公时,我又记起如下的一番训话。 “你们学堂生,也算是读书人了,但你们知道怎样才算得读书人?在我们村里,不是读过几本书,写得几个字的就可以算读书人的。论读书,我也读过《四书》、《五经》,我还可以背诵给你们听,从上至下,从下至上。论写字,我会写信,我写契约,还会写状子,许多举人秀才还及不上我。然而,我不算读书人,我只是一个乞丐,一个讨饭的化子!只有那些秀才举人才可以算读书人,因为他们有功名。我们徐氏的村里是最重功名的,有功名的人也实在值得敬重。你们看,桥头的五经牌坊上,不是密密地写满姓名么,这是我们的祖宗遗留给我们的光荣。我们村里的秀才之多可以打篱笆,举人,进士,翰林,状元,哪一样拿不出,牌坊上写着‘五经科第’四个字,这就是说我们徐氏的祖宗通五经的人都有。这是何等的光荣?在前清,到了五经牌坊之下,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尤其是本村人,不管你做了怎样的大官,没有一个敢坐轿骑马过牌坊的,恭敬的还在魁星阁下面就下轿下马哩!可是,如今是反了。你们看,连光宗那畜生考了十年,得不到一个秀才,单靠他父亲做过几年知县,积下几个臭钱,居然也算读书人,做起绅士来了,一村的人,居然由他说话,许多举人秀才竟也让他横行,不要脸的还去依附他,这还成什么话!并且全村的风气被他搅坏了。别的不说,只说对于五经牌坊,现在还有谁肯尊敬?无论什么货色,只要几个臭钱,就从城里坐了轿子进来,直冲过魁星阁,直冲过五经牌坊,冲过大桥的时候,什么人都得让在一边,你想可气不可气!现在的世界是不重功名,只重铜板的了,举人秀才已一文不值,白目也可做乡绅了。像我双吉这样,本来也可做乡绅的。可恨光宗那畜生占尽了我祖宗手里留下来的一点财产,害得我只好讨饭。话虽如此,我这个乞丐比他们那些臭乡绅还清白还高尚。单说我手里的这根打狗棒,也不怕那些臭乡绅,光宗那畜生还曾吃过几下呢!哈,哈现在,你们这些学堂生是永远得不到功名的了,读书还有什么用,你们还是去种田看牛罢。不过你们应该有点志气,不要甘心受光宗那畜生的欺侮,更不要去依附他。你们没有生路,宁可跟我双吉来讨饭。” 听这番训话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三岁,在高等小学读最后的一学期。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放纵的幻想家。那时我和一个朋友幻想得却很有点特点,并不想做圣贤,也不想做豪杰,却想做山林隐士。我记得读了《三国演义》时,最神往的是描写卧龙岗的那一段。因此每逢假日,我和我的朋友便一同去选择风景,寻觅异人。这样的不久,居然在魁星阁下面实现了这两个目的。 前面说过,魁星阁矗立在我们的村口,仿佛一座城关。从我们这村子到达县城的大路,通过这下面。大路的左边是一连小山,右边是一带清溪,都和大路平行。山色是四时都好的。溪水虽浅,但非常清冽,声音也琮琮可听,溪的那边,近者是桑田,稍远是稀疏的小村落,更远又是小山,烟树迷离,是引人入于遐想的境界。最好的是魁星阁右旁的几块大石,上面可以睡觉,我和我的朋友,常睡在这上面,仰望着晴空,耳听山上的风声,溪中的水声,自以为是“葛天氏之民,无怀氏之民”,觉得这真是一个与隐士相宜之所。 何况,这里还有双吉公公这一个异人。双吉公公我们本已知道是一个古怪的乞丐。他虽然讨饭为生,在本村人家的门口,却从不见他出现过。听人说,他每日在别的村落游行,但并不沿门求乞,他只在各村选定几家较富的,轮流就食,只图一饱,不要钱。各村的人们并不讨厌他,就是穷人们也常常愿意留他吃饭。因为他有许多好处。第一是会看病,乡下人请不起医生,平日有了病,只知求神拜佛,自从双吉公公变成乞丐之后,他们却有了他们的医生了。双吉公公看病既不要钱,连药都奉送,因为他知道许多种“草药”,在乡下的山麓容易寻到,不必到药店里去买的。他替人医好了病,也决不受什么报酬,依旧只须吃一顿饭就够。他的第二种好处是会写字,乡下人都不识字,每逢买卖产业,要写契约,或男婚女嫁,要写帖子写对联的时候,平常必须到大村中去请先生,往往很费钱。后来他们知道了双吉公公也通文墨时,就方便多了。双吉公公所写的东西既妥当周到,又不要报酬。因此,在乡下人目中,他的地位比一切人都高:他是最有用的人,同时又是最好的人。有的人家甚至愿出薪水,请他做西席,教自己的孩子读书,然而他拒绝了。他说他若要干正当的行业,早就干成了,正惟其不愿干,才来做乞丐的。因此,乡下人觉得这个人太古怪,但是愈加敬重他。到了后来,许多人家于他来吃饭的时候,竟备了酒请他喝。当他有了酒意之后,就要发议论。在平时,他差不多是一言不发的,但酒后的议论,却很惊人。他的议论,老是以乡绅为对象,而且老是恶骂,尤其对于方圆十里中无人不敬畏的惟一大乡绅的光宗先生,丑诋无所不至。有一回,他甚至狂言总有一日要取这个劣绅的性命。这些话,乡下人听了是又乐又怕的。 当他甚而至于被乡下人奉若神明的时候,那就是打了宏吉以后。宏吉是光宗门下的第一个走狗,每年收租的时候,常代替光宗下乡。光宗的走狗是无不凶狠的,宏吉尤其过人,乡下人最怕他,有—回,宏吉到—个农民家里收租,照例是用种种方法挑剔,那个农民觉得吃亏不起了,只得向他跪求。但是宏吉毫不放松,最后甚至踢了那农民一脚。恰当农民倒地的时候,双吉公公来乞食了,他见了这情形,并不打话,就提起他的打狗棒,朝宏吉乱打。凶恶的宏吉,一见是他,居然不敢撒野了,终于客客气气地了结他的收租的事。 这一件事轰动了方圆十里的地方以内,谁都知道双吉公公这乞丐还有一种伟大的权威,连宏吉也要被他所打而不敢抵抗。 据后来打听所得,宏吉原是双吉公公的兄弟,而且从小就很怕哥哥的,所以才有这样的事情。这是没有什么可异的了。但还有可异的是,连光宗先生也似乎有点忌惮双吉公公,对双吉公公的行为不敢奈何。至于最可怪的,当然是双吉公公和宏吉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个做乞丐,一个做乡绅的走狗,一个反对光宗先生,一个却依附哥哥所反对的人。这个道理,乡下人终于研究不出。 以上种种,是我们村里平日传播着的一些故事,但当在魁星阁下和这个异人有了直接的交际之后,我们所知道的故事是更多了。 在这里,我还得说明一句,为什么我称他的名时,下面总带着“公公”两字?原来,在辈分上,双吉公公比我要大两辈,所以我得叫他“公公”。照平常的习惯,在我们村里,凡是操贱业或流为乞丐的,人们对他大抵不照行辈称呼,单是“××泥水匠”、“××讨饭佬”这样的叫叫而已。但对于双吉公公是例外,无论当面或背后,多数人总还是照行辈称呼他的。因为他是我的长辈,又知道他的行动很像书上所说的“披发佯狂”的异人,因此,我乐于同他接近。当第一次在魁星阁旁没头没脑地听了他的一番训话时,我和我的朋友非但不以为忤,简直还有一点——可以说是“荣幸”之感。 他以魁星阁为家,但并不睡在阁上,而睡在阁下的作为路亭的一角。经过路亭而且略事休息的人,每天是很多的,但他并不和谁说一句话,有人去问他,他也不做声。对于我们两个孩子,大概是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了罢,有一天,当我们睡在大石上的时候,他居然来同我们谈天了,但一开口,便词严色厉,直待训话既毕,方才比较和悦地同我们说些别的话。 从多次的谈话里,我们知道他的祖父是个举人,父亲是个秀才,都是有功名的人。他和他的兄弟宏吉,也曾读过书,但当他正想去考秀才的时候,科举就停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深痛的遗憾。幸而他的祖父颇积下一点财产,还可以做少爷度日。然而,有一年,已经做了乡绅的光宗因和他的父亲争一个女人,打起官司来。光宗运用手腕,占了胜利,他的父亲因此抑郁而死了。父亲一死,而他们兄弟年龄都幼小,光宗又利用这个机会,用种种方法,把他们的财产几乎全部侵占了去。双吉公公气忿不过,就离开故乡,想在外面图一个成就,然后回去报仇。他在外面经历了许多辛苦,当过兵,做过衙役,做过商店的账房,私塾的教师,一直没有大成就,待到落魄地回到故乡,只见他的仇人的势力方兴未艾,而且他的兄弟,已经受了光宗的,反去做了仇人的走狗。他在悲愤之余,决定做乞丐度日,但不向本村人求乞,以表示他的傲气。最初几年,他常到光宗家里去,胡乱骂一通,或者随手拿点东西出来,光宗家里的人出来夺取时,他就挥棒乱打,一面叫道:“光宗这畜生把我家的财产都吞下了,我拿了他这一点东西算什么?”同时还把光宗家里的丑事大声讲述,一直讲到大街上。有一次,光宗亲自出来干涉他,他也把打狗棒迎头打过去,光宗对他也终于没有办法。因此,光宗全家的人都很怕他。 他又说,他本来恨的只是光宗一家,后来看出所有乡绅,无不和光宗一样,没有一个是好的,所以恨起全体的乡绅来。同时,他在乡下看到,穷人们的心都是善良的,而且他们被乡绅压迫得太可怜了,所以他常常愿意替乡下人帮忙做事。因为这样,他到光宗家里吵闹的事就少了起来。 双吉公公的话对于我们的影响是很大的。我和我的朋友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我们常常看到我们的父兄怎样受乡绅的压迫,想到这个社会的没有正义,我们的隐遁思想,恐怕是因此养成的。然而自从听了双吉公公的话之后,我们很佩服他的精神,觉得世上的不正义,是可以用力量来反抗的。双吉公公就是个模范,虽然因为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反抗的力量很小。 小学毕业后,现实生活又把我们隐遁的幻想完全打碎了。我和我的朋友,分头离开了故乡,各谋自己的衣食。在这期间,我自己也身受了社会的不正义的压迫。有一年我的生活困苦到了极点,几乎要流为乞丐了,于是忽而想回到故乡的魁星阁下去,从双吉公公交游。 然而,127年的革命来了。怀着热烈的希望,我也加入了当时的党部,尽力于实现一个新社会的工作。在紧张的数月之后,一个我们所未尝料到的F D,从乡间发生了。平常受乡绅压迫的农民,竟被乡绅对于革命的反宣传所蒙蔽,在乡绅的指挥之下,集合了三百余人,作攻击党部的。 党部设在县城,而的策源地,则就是我的故乡。当三百多个农民军浩浩荡荡,从我的故乡杀进县城时,没有下层基础的脆弱的革命势力立刻荡然无存了。党部被击毁,负责的人员被逼走,许多本来已经蛰伏了的旧绅士重新出来,握了全县的支配权。 而在这次F D中最先而且惟一的被牺牲的人,则是双吉公公。 那是农民军出发的早晨,双吉公公还睡在原处。当三百余人走近魁星阁时,他忽被闹醒了,起来看见这样的队伍,颇为诧异,细看了为首的手中所擎的白旗,他知道是去打党部的。于是他挺身而出,阻止农民们前进,他说党部所要打倒的是土豪劣绅,而打倒土豪劣绅是于农民有利的,问他们为什么反而去打党部? 但是他的话还不及说完,的前胸,忽而受了板qiang的一刺,鲜血直冒,他就倒了,人们踢开他的尸首依旧前进。 那用qiang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兄弟宏吉。 从那一年起,我就离开本县,从未回去过。因为我的故乡一切如故,我没有回去的可能。然而“人情同于怀土”,我也不能不怀念我的故乡,每当想起故乡的时候,首先我便想到双吉公公。 双吉公公是很像夏理宾所饰的吉诃德先生的。面上皱纹很多,两眼深陷,头发茸茸,又多胡髭。身颀长,双足不穿鞋袜,衣服永远是破烂的,因为他是一个乞丐。 但是,他不像别的乞丐似的身躯伛偻,他的胸背是挺直的。他也没有讨饭家伙,手中只有一根打狗棒。当他缓缓地在溪边走时,你还可以想象他是一个行吟的屈原。 老人 何其芳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 我想起了几个老人: 首先出现在我记忆里的是外祖母家的—个老仆。我幼时常寄居在外祖母家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古宅,在苍色的山岩的脚下。宅后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来。下面一个遮满浮萍的废井,已成了青蛙们最好的隐居地方。我怯惧那僻静而又感到一种吸引,因为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草径间,蝴蝶的彩翅翻飞着,而且有着别处罕见的红色和绿色的蜻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无人注意的草木一样静静地生长。这巨大的古宅有四个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县城的中学里;只比我长两岁的第二个舅舅却喜欢跑出门去和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样消磨我的光阴呢?那些锁闭着的院子,那些储藏东西的楼和那宅后,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着镂成图案的窗户的屋子里又充满了阴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开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妆匣,竟发现一条小小的蛇蟠曲在那里面,使我再不敢在屋子里翻弄什么东西。我常常独自游戏在那堂屋门外的阶前。那是一个长长的阶,有着石栏杆,有着黑漆的木凳。站在那里仰起头来便望见三个高悬着的巨大的匾。在那镂空作龙形的边缘,麻雀找着了理想的家,因此间或会从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 但现在这些都成为我记忆里的那个老仆出现的背景。我看见他拿着一把点燃的香从长阶的左端走过来,跨过那两尺多高的专和小孩的腿为难的门坎走进堂屋去,在所有的神龛前的香炉中插上—炷香,然后虔敬地敲响了那圆圆的碗形的铜磬。一种清越的银样的声音颤抖着,飘散着,最后消失在这古宅的寂寞里。 这是他清晨和黄昏的一件工作。 他是一个聋子。人们向他说话总是大声地嚷着。他的听觉有时也还能抓住几个简单的字音,于是他便微笑了,点着头,满意于自己的领悟或猜度。他自己是几乎不说话的,只是有时为什么事情报告主人,他也大声地嚷着,而且微笑地打着手势。他自己有多大年纪呢,他是什么时候到这古宅里来的呢,无人提起而我也不曾问过。他的白发说出他的年老。他那种类繁多然而做得很熟练的日常工作说出他久已是这宅的仆人。 我不知怎样举出他那些日常工作,我在这里列一个长长的表吗,还是随便叙述几件呢。除了早晚烧香而外,每天我们起来看见那些石板铺成的院子像早晨一样袒露着它们的清洁,那完全由于他和一只扫帚的劳动。在厨房里他分得了许多零碎事做,而又独自管理一个为豢养肥猪而设的锅灶。每天早晨他带着一群鸭子出去,牧放在溪流间,到了黄昏他又带着这小队伍回来。他又常常弯着腰在菜地里。我们在席间吃着他手种的蔬菜。并且,当我们走出大门外去散步,我们看见了向日葵高擎着金H S的大花朵,种养萝卜的菜地里浮着一片淡紫色和白色的小十字花。 向日葵花是骄傲的,快乐的;萝卜花却那样谦卑。我曾经多么欢喜那大门外的草地啊,古柏树像一个巨人,蓖麻树张着星鱼形的大叶子,还有那披着长发的万年青。但现在这些都成为对于那个勤劳的老人唱出的一种合奏的颂歌。 他在外祖母家当了多少年的仆人呢,是什么时候离开了那古宅呢,我都不能确切地说出。只是当我在另一个环境里消磨我的光阴,听说有一天他突然晕倒在厨房里的锅灶边。苏醒后便自己回家去了。人们这时才想到他的衰老。过了一些日子听说他又回到了那古宅里,照旧做着那些种类繁多的工作。之后,不知是又发生了一次晕倒呢还是旁的缘故,他又自己回家去了,永远地离开那古宅子。 我在寨上。我生长在冰冷的坚硬的石头间。 大人们更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要求着三十岁的的拘束。 但一个老实规矩的孩子有时也会露出顽的倾向,犹如们有时为了寂寞,会做出一些无聊的甚至损害他人的举动。我就在这种情形下间或捉弄寨上的那个看门人。 他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老人,下巴长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个小发辫。他已在我们寨上看了好几年门了。在门洞的旁边他有着一间小屋。他轮流地在各家吃一天饭,但当地方上比较安静,有许多家已搬回坐宅去的时候,他就每月到那几家去领取几升米,自己炊食。不知由于生性褊急还是人间的贫穷和辛苦使他暴躁,总之他在我的记忆里出现的时候大半是带着怒容坐在寨门前的矮木凳上,嘴里咕噜着,而且用他那长长的烟袋下面的铁的部分敲打着石板铺成的街道。 那已变成H S的水竹烟袋又是他的手杖,上面装着一个铜的嘴子,下面是一个铁的烟斗。它也就是有时我和他结恨的原因。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常把它藏匿起来,害他到处寻找。 有一次我给自己做一个名叫水qiang的玩具。那是一截底下留有竹节并穿有小孔的竹筒和一只在头上缠裹许多层布的筷子做成的,可以吸进一大杯水,而且压出的时候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已记不清这个武器是否触犯了他,总之,他告诉了我的祖父。我得到的惩罚是两个凿栗,几句叱责,同时这个武器也被祖父夺去,越过城墙,被掷到岩脚下去了。 他后来常从事于一种业余工作:坐在一个特制的木架上,用H S的稻草和竹麻织着草鞋。在这山路崎岖的乡下,这种简陋然而方便的鞋几乎可以在每个劳动者的脚上见到。他最初的出品是很拙劣的,但渐渐地进步了,他就以三个当百的铜元一双的价格卖给出入于寨中的轿夫、工匠或者仆人。 我现在仿佛就看见他坐在那样一个木架上。工作使他显得和气一点了。于是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另外一个老人,居住在一条大路旁边的茅草屋里,成天织着草鞋,卖给各种职业的过路人。他一人足迹不出十里,而那些他手织成的草鞋却走过了许多地方,遭遇了许多奇事。 我什么时候来开始写这个“草鞋奇遇记”呢。 黄昏了。夜色像一朵花那样柔和地合拢来。我们坐在寨门外的石阶上。远山渐渐从眼前消失了。蝙蝠在我们头上飞着。我们刚从一次寨脚下的漫游回来。我们曾穿过那地上散着松针和松球的树林,经过几家农民的茅草屋,经过麦田和开着花的豌豆地,绕着我们的寨所盘据的小山走了一个大圈子,才带着疲倦爬上这数十级的蜿蜒的石阶,在寨门口坐下来休息。 我,我的祖父,和一个间或到我家来玩几天的老人。 他正在用洪亮的语声和手势描摹着一匹马。仿佛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匹棕H S的高大的马,举起有长的鬃毛的颈子在萧萧长鸣。他有着许多关于马的知识:他善于骑驭,辨别,并医治。 他是一个武秀才。我曾从他听到从前武考的情形:如何舞着大刀,如何举起石磴,如何骑在马背上,奔驰着,突然转身来向靶子射出三枝箭。当他说到射箭的时候,总是用力地弯起两只手臂来作一手执弓一手拉弦的姿势。 我也曾从他听到一些关于武士的传说。在某处的一个古庙里,他说,曾住过一位以棍术著名的老和尚;他教着许多徒弟;有一天,他背上背一个瓦罐,站在墙边,叫他的弟子们围攻他,只要有谁用那长长的木棍敲响了瓦罐他就认输。结果呢,不用说那老和尚是不会输的。 他自己也很老了,却有着一种不应为老人所有的洪亮的语声,而且那样喜欢谈着与武艺有关的事物。但我那时是一个孩子,不知人间有许多不平,许多不幸,对于他那些叙述仅仅当作故事倾听,并不曾幻想将来要扮着一个游侠骑士,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倒更热切地听着关于山那边的情形。他曾到很远的地方去贩卖过马。山的那边,那与白云相接并吞了落日的远山的那边,到底是一些什么地方呢,到底有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和事物呢,每当我坐在寨门外凝望的时候,便独自猜想。那个老人的叙述并不能给我以明确的观念和满足。渐渐地他来得稀疏了。大概又过了几年吧,听说他已走入另一个世界里去了。人的生命是很短促的。 最后我看见自己是一个老人了,孤独地,平静地,像一棵冬天的树隐遁在乡间。我研究着植物学或者园艺学。我和那些谦卑的菜蔬,那些高大的果树,那些开着美丽的花的草木一块儿生活着。我和它们一样顺从着自然的季候。常在我手中的是锄头,借着它我亲密地接近泥土。或者我还要在有阳光的檐下养一桶蜜蜂。人生太苦了,让我们在茶里放一点糖吧。在睡眠减少的长长的夜里,在荧荧的油灯下,我迟缓地,详细地回忆着而且写着我自己的一生的故事 但我从沉思里惊醒了。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梦啊。在成年和老年之间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我将用什么来填满呢?应该不是梦而是严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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