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啊老伴儿

·原创短篇小说·

        老伴儿啊老伴儿

             作者：吴歌（黑龙江）

作品简介：

尝试一种不同以往的表现手法。通篇没有人物对话，没有场景描写，没有作者叙述，仅靠第一人称的“唠叨”展开故事，推进情节，掀动微澜。

抗疫大背景下，老夫妻正满心欢喜等待出国维和的独生子完成任务平安归来。不料儿子突然失联，丈夫因而突发重度脑梗几成植物人。面对祸不单行，已患不治之症的妻子独自吞下深重苦痛，坚持不让自己倒下，贴心呵护沉疴难起的老伴儿。往事一幕幕在她的唠叨中情景再现：当年拉郎配的婚姻同样生发心心相印的忠贞爱情；大龄女人生育的不易；夫妻育儿的艰辛，等等。衰老的不期而至平添几多惆怅，儿子的杳无音信遂使忧心如焚。

故事同时告诉人们，还是多生两个孩子好，不仅为国家，也是为自己。

最终结局似有峰回路转，引人猜想。掩卷品思，不由令人唏嘘不已。

正文：

老伴儿啊，老伴儿，你醒醒吧，别再睡了。

老伴儿啊，老伴儿，你听到我在叫你吗？这四五天，说不清叫了你多少遍，千呼万唤，万唤千呼啊，你一次也听不到吗？

唉，你不应声，那就听我一个人说吧。

老伴儿啊，医生说，之前你是中度脑梗，这次是大面积脑梗死。唉，他给我解释了半天，我才明白是咋回事。不怕，咱们不怕，有病就治呗。你不能总饿着，前两天，我喂你牛奶，你还知道往下咽。可是这几天，喂进去就呛，你这是怎么了？天天只靠输液能行吗？营养不够啊。

来，我再喂你几口试试，你要慢慢儿往下咽。这可是正宗的鲜牛奶，早晨才送来的，我刚煮过。

慢点儿，慢点儿。哎，张开嘴，张开。唉，又呛了。你听话，往下咽就不呛了。来，唉，你倒是往下咽啊。一点儿也咽不下去，这可怎么好啊。

你手别动，别动，要是滚针了，还得叫护士来，我老眼昏花的，可没辙。咱这家庭病床，把人家医生护士折腾的不轻哟。眼下正闹着新冠疫情，医院是为咱俩的安全，也为我照顾你方便，才给安排家庭病床。可是医生护士们跑来跑去，她们自己还都担着风险呢。

得了，歇一会儿再喂你吧。你歇歇，我也歇歇。唉。

我坐下说，你躺着听，要是能听清我说的啥，你就嗯一声。啊。

老伴儿啊，我知道，你这次犯病，是因为儿子突然失联。不过，这你也别上火。我敢肯定，他一定没事儿。他和部队在一起，和他的战友们在一起，不会有事儿。儿子也说了，他们都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出国前，部队有专门培训。再说，有咱俩时时为他祈祷平安，他能有事儿吗？

他和我们中断联系，可能是有什么特殊情况。等几天，再等几天，他还会给我们发WX。我每天早晚都给他打手机，可总是没信号，也只有等他的消息了。你说是不是？

再说了，儿子出国维和，完全是你的意愿啊。你说想当个好兵，就必须经历更多艰险和生死考验。你还给我上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政治课，说随时为国捐躯是中国军人独有的自我牺牲的英雄气概。所以啊，对可能的意外，我们是有思想准备的。你说是不是？

哦，有人敲门，我看看是谁来了。

老伴儿啊，是咱们儿子的女朋友毅贞又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啊。这姑娘多好，又懂事儿，又重情义，三天两头来看你。她说她有责任替咱们儿子孝敬老人。

哦，我本来没告诉她你犯病的事儿，她是听来点滴的小护士说的，她们认识。毅贞，是不是啊？

哎，这就对了。老伴儿啊，你听见毅贞说的话了吧？

我让毅贞回去了。她要留下照顾你，让我歇歇。我硬是把她劝走了，不能耽误她工作。刚才她喂你几口牛奶，你好像多少喝进一点儿。你还真行，真给人家姑娘面子。

她非要请假来帮我照顾你，我没答应。你想啊，她毕竟还没过门儿，哪能让人家给你擦身啊，换尿不湿啊。就是结婚了，也不方便啊。是不是？

对了，来，让我看看，尿不湿又得换了吧。唉，是该换了。你稍微翻下身，配合我一下，要不我抽不出来。呵呵，你看，我又犯糊涂了，你要是能翻身，那该多好啊！

诶、诶，哎，可下抽出来了。

这一大包尿不湿又快用完了，还得麻烦小护士们帮着捎过来。这些小姑娘啊，个个都是热心肠，整天脚不沾地儿的忙，每回求她们办事都乐呵呵的答应“好嘞”，可响快了，从来不说一个不字，还大妈大伯的叫着，个个小嘴儿都那么甜。

你就说，换尿不湿这活儿，能让毅贞沾手吗。只有夫妻，才能啥都不嫌弃。我是说，夫妻之间是应该应份，不能让别人代劳。

儿子都三十九了，和你结婚时的年龄一样。等他完成维和任务回来，咱们帮他把喜事儿办喽，不能让人家姑娘总等着。

哎，天要黑了。这一天啊，说快也是过的真快。一晃，就这么过去了。等会儿我给你拔了针，你好好睡一觉，我也眯一会儿。

老伴儿啊，昨晚这一宿，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咱俩从相识到结婚，还真是挺有故事的。来，我先给你洗把脸，一会儿再聊。

昨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可是你看这外头，还阴呼啦的。可也是，天有不测风云嘛。乌云过后就是晴天啦。   

唉，老伴儿啊，看你这脸，都塌腮了，这手背也青筋暴露的，你是明显见瘦了呀。等我给你剪完指甲，送牛奶的也该来了，咱们再试着喝点儿。你胃里不能总空着，别说你是病人，就是好人也受不了啊。你这指甲上的小月牙，我戴着老花镜都找不到了。都说这叫营养圈儿。你是严重缺乏营养啊。

不说了，送奶的来了。

嘿，你闻闻，这鲜奶就是不一样，煮一下，香味就飘出来了，满室生香啊。你闻到了吗？噗—噗、噗，来，不太热了，喝几口吧。

老伴儿，你别把嘴闭得那么紧，张开点儿，就张开那么一小点儿。我不敢用小勺儿硬撬，怕伤着你。张开呀，唉，你这么不听话，我不给你唱歌了，将来有孙子也不让你抱。

唉，老伴儿啊，你咋就不张嘴呢？你就这么忍心难为我吗？我可不是小媳妇了，虽然比你小，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就算你可怜我，也该张开嘴喝几口吧，啊，我求你了。

哎，这就对了嘛，你真是我的好老伴儿。来，再喝点儿。我还琢磨呢，你能给未来儿媳妇面子，也该给我面子啊。要不，儿子回来见你这么瘦，还以为我故意饿着你呢。你说是吧？

看看，又不张嘴了。你真不喝了？也好，喝进去一点儿，总比不喝强。你是想留给我喝吧？行，我领你的情，都喝掉，你再想喝也没了。来，你再喝最后一口，就一口，行不？老伴儿啊。

唉，我也喝不下去。我给你唱歌吧，就唱咱俩的保留歌曲，当你老了。咳，咳，我清清嗓子。你听好喽，我开唱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当你老了，走不动了，

咳，咳，

来，你平时喜欢握着我的手唱，我现在握着你的手：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

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唉，我实在唱不下去了...这不该是一曲悲歌啊，此刻怎么让人这么心酸...。

唉，真是老了，唱不动了。等你病好了，咱俩一起唱。那才叫一个琴瑟相和，刚柔并济，你说是吧。

咦？老伴儿，你怎么流泪了？我我，你别哭，我呜呜

好了，老伴儿，我们都不哭，啊。你知道我眼泪窝子浅，看你哭，我就止不住泪水。人老了，本应该是饱经风霜，不知道为啥，心理反而变得很脆弱。唉，是心脏承受不住压力了。

人生几十年，可不就是一晃，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啊。上公交车刷卡，那一声声“老年卡、老年卡”，让我心烦，人一老，啥啥都被卡住了。可我怎么就成了老年呢？咋这么快呢？唉，岁月太无情了。老伴儿啊，你说是吧。

得了，咱不聊这伤感的话题。说说带点儿亮色的吧。对了，就说咱俩的相识吧，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挺有趣。像你说的，那是那个年代，属于我们的浪漫。

老伴儿，你爱听吗？哦，你不摇头，我就知道你爱听。是吧？

你转业那年，由我们市妇联牵头，和人武部、团市委，共同举办一场相亲活动。当时还是我出的主意呢。人武部提交的二十三位参加相亲的退役军人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你。

看看，看看，你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我就知道你也在回想那段难忘的岁月。那我就接着讲下去。

那个年代，姑娘们都放不开，广播电台接连播了好几天，还满大街贴了海报，连一个报名的人也没有，真急死人了。要是活动搞不成，让你们这些保家卫国的好男儿多失望、多受打击啊。再说，我们这三家单位，尤其是我们妇联，以后还怎么开展这方面工作啊！

我顾不得和父母商量，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一狠心，第一个报名。哪怕被人说我是疯丫头，是怕嫁不出去，我也不在乎。做有意义的事，就要一往无前。如果活动泡汤了，说三道四的反对理由反而成立了。你说是不是？

那年我都二十九岁了，说我恨嫁也没错。

我是市直机关各项活动积极分子，还算有点小名气，有点儿引领作用，所以我必须带这个头。

听说我报名了，大院里七八个女青年随后就跟上来了。不出三天，报名人数比参加相亲的退役军人多一倍还挂零，国企女工占大多数。这是好事啊，原来预想的女挑男，逆袭成了男挑女。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老伴儿啊，你在听吗？

我接着说我的，你能插上话最好，不想插话你就听着。

那天是星期天，我们的想法很大胆，在政府对面的大广场上，临时搭起相亲台，物料和人工，都是几家地方国营企业主动无偿支援的。清晨五点动工，只用两个多小时，一个宽阔的台子搭完了。大红横幅一挂，大喇叭音乐一响，围观群众人山人海。我们要的就是这个轰动效应。干正事儿不能遮遮掩掩，影响广泛才有导向作用。

大家能看出来我是主持人，我另一个身份他们绝对想不到。

当时我心里那份激动，促使我又下定一个决心，程序开始后，决不能冷场，我要再抢先带一次头，引领姑娘们跟上。

你们二十三位军人，一色身着崭新军装，腰扎武装带，齐齐整整列成横排，面对近在咫尺、站成两排、唧唧喳喳的姑娘们，你们一个个气宇轩昂，神情严肃，目不斜视，凝望远方。那副样子根本不像是来相亲，倒像即将出征杀敌的勇士。

就这样，男队远望，女队低头，双方没有任何交流。过了规定时间，僵局依旧。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快步走到你面前，一把拉住你胳膊，大声当众宣布：我就要他了！然后我又对发愣的姐妹们说，还不赶紧动手抢人，等什么？不知道女多男少吗！

我话音刚落，姑娘们几乎是一拥而上，眨眼间男人全被抢光，还有两人拉住一个的。没抢到的，只好难为情地急匆匆走下台。现实版的拉郎配，惹得台下观众掌声四起，笑声不断。

随后，双双对对的男女彼此相跟着，那时候还都不好意思牵手，去政府小礼堂参加茶话会。其实就是给大家一次进一步交流确认的机会，不满意不遂心的，可以改变主意，可以放弃。要充分尊重个人的婚姻自由嘛。

老伴儿啊，我当时的发言你还记着吗？我说，虽然大家事先都看了对方个人情况的简介资料，但是对思想情操、脾气秉性还是缺乏了解。我的想法是，他们每个人都无怨无悔为国为民奉献了宝贵青春，这就足够我们信任和依靠，足够我们托付终身。所以，我抢到谁是谁，这就是我的命。对，这个男人就是我的命，我要把他视为我的生命，相知相爱，甘苦与共，永不舍弃。我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竟然泪水奔涌，上前紧紧抱住你，唯恐被别人抢走。

被感动的姑娘们，都忘情地和自己的男人拥抱在一起，声泪俱下，纷纷表示要把未来的丈夫当做自己的命。那场面特感人。

不过我想，牵手的这些人，未必对另一半都无可挑剔，都百分之百满意，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提出放弃。哎，那年代，大家为别人想的多，为组织上考虑的多，对自己，能将就，还是将就下去。这些人当中，未必就没有持这种想法的人。你说是不是？

还有就是，文明社会崇尚英雄。在姑娘们眼里，你们就是英雄。能守着英雄过一辈子，是人生的最大幸运，其他小节完全可以忽略。

令人欣慰的是，这么多年来，这些人的日子过得还都挺好，没听说有离婚的。哎，真就是命啊。我也不管它是唯心还是唯物。

你也问过我，为什么一眼就相中你了？

你看，只顾说话了，该换药了。还有一瓶。护士说，点这种药，速度一定要控制好，不能过快，怕你心脏受不了。

为了那次活动，我和武装部接触很频繁，对你们的个人情况了解更多一些，也算近水楼台吧。第一眼看到照片上沧桑的你，我的心一下子被击痛。知道你已经三十九岁，一直坚守在青藏高原哨所，错过了适婚年龄，伤病缠身才不得不转业。

我当时很受触动，还有敬佩和心疼。我想，我应该要你，尽管我们相差整整十岁。在我看来，年龄大些，只代表经历和成熟。

你四十岁才当上爸爸。一晃，我们的儿子也三十九了，和你当年同龄，可是还没有完成终身大事。原因也和你一样。哎，我感慨你们是真父子哟，子承父业，子效父行。呵呵，有意思。

好了，不说了，我想儿子了...我...唉。

老伴儿啊，我们都不用为儿子担心。担心也没用，帮不上他。毅贞不是说了嘛，她通过武装部联系到派儿子出国的总部，说儿子所在的维和部队，正在执行特殊任务。这我们应该理解，儿子暂时没和咱们联系，是实在顾不得，再说还有纪律规定。你说是吧？

儿子入伍那天，目送新兵专列远去，我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你握住我一只手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你像往常一样把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我。我擦着泪水，闻着你的味道，突然特别后悔一件事，可话到嘴边，终于没敢和你说。

你知道我后悔什么吗？我是想啊，要是我们生两个孩子，一个为国征战，一个留在身边陪伴，那该多好啊...。

现在放开了二胎，有的年轻人反而不想生了。你说怪不怪？我们倒是想生，可是来不及了呀。唉，我们都老了，什么能力也没有了，只能这样相互陪伴着。但愿就这样一直陪伴下去。

老来有伴儿，是难得的幸运和福份。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孤独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怎么活。

好了，药点完了，你别动，我给你拔针。

来，用热毛巾再敷一会儿。别怕，烫不着你，我试过了，热度比你体温稍稍高出那么两三度，在安全范围内。

哎，我说到哪儿了？啊，对了，你说一直用手帕，是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还总是喜欢洗得干干净净，叠的方方正正。我知道，你们的高原哨所海拔五千多米，高寒缺氧，被称为“生命禁区”，运送给养十分艰难。你说一条手帕能用一年，可以省下不少生活用纸，也会减轻一点战友们背篓上山的劳累。

老伴儿，你是在听啊还是睡着了？行啊，睡吧。今天的口头回忆录到此结束，明天继续。

你看，这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要不，我俩梦中接着聊。哈哈。

老伴儿，你这一夜睡的好吗？我可是做了一宿的梦，千奇百怪。待会儿再告诉你。

啊呀，老伴儿，你看外面，昨夜下了半尺多厚的雪。你看到雪，一定会想到你的雪域高原，我看到雪，会想到儿子出生那一夜。

哦，我先热一壶水，给你洗脸擦身。对了，昨天护士说，今天给我俩作核酸检测。我还说呢，你整天躺着不动，我也不出去买菜，生活用品都是社区干部送到房门口，还用检测吗？护士说，还是作了吧，毕竟她们在医院天天接触病人，又来给你点滴，带来药品什么的，是怕把病毒带到咱家来。你就说，她们想的多周到。

看看，你身上的肌肉，比没躺倒前松弛多了，还得多喝奶。等你能进食了，我给你做几顿红烧肉吃。猪肉是贵了点儿，那也得吃。不吃肉身上没劲儿，胳膊腿儿发软。你有这感觉没有？

你刚才表现不错，喝进去的牛奶好像比昨天多。

现在告诉你，我昨夜的梦，我梦见儿子了。他还是当兵走时的模样，笑呵呵地向我走来，可是走到我面前，却突然消失了。我喊破嗓子，也听不到回应。这时风雪大作，把我从头到脚埋住，我喊你救我，你毫不理睬，麻利地跨上一辆敞篷大解放，那样子是要回高原哨所，我追着汽车跑，跌倒了才醒过来。原来是我没盖棉被就睡着了。你说，这是什么破梦，千奇百怪。我心里憋屈了半宿，唉。

刚才护士给我俩采了样儿，说检测结果出来，会及时告诉我们。

对了，早起时我说，我看到雪，就会想到儿子出生那一夜。

生孩子实在不容易啊。三天两夜，把我折腾的死去活来，多亏有你一直守候着我，握紧我一只手—这已经成了你的习惯。你慢悠悠地给我讲述高原哨所的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

接生的医生说，我是大龄产妇，顺产自然有难度，不过胎位很正，之前反复做过产检，应该不会出问题。

你望着窗外飘落的大雪，无限感慨地说了句，高原雪花大如席啊。医生当然不明白，只有我能听得懂。我精神一放松，孩子竟然自己爬出来了，谢天谢地，我俩同时长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用我俩血脉共同凝就的小生命，会给我们的命运带来什么。

孩子刚下生时太小，护士抱去清洗称重，回来说四斤八两。黑瘦黑瘦，倦缩着像一只褪毛的乌鸡，全家人都担心养不活。

孩子小，不健康，都怪我。

怀孕以后，什么都吃不下。你下厨给我做饭，我闻着味儿就想吐。你把饭菜端到我床前，不等我看一眼，就呕吐不止，你又赶紧端走。你用自行车推我去医院，医生说我是妊娠恶阻，三四个月以后症状才可能逐渐减轻，也有个别病例整个孕期都是这样。

过去了四个月，不见好转，我已经瘦成皮包骨。你心疼我，怕我整个孕期都这样，和我商量，要不然就打掉吧。

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孩子，一直盼着做个幸福的爸爸。陪我散步时，你目光总是停留在别人的孩子身上，逛书店，见到儿童画册就买。我笑你得了爸爸狂想症，你一本正经的说，绝不是狂想症,是幸福进行曲，一定会奏响，希望就在我身上。

我当然不会令你失望，不管妊娠恶阻怎样折磨我，都要让你当上爸爸。我吃不下东西，严重营养不良，影响胎儿发育。

亲友们都替我们担心，怕先天不足的孩子养不活。你却说，孩子是投奔我们夫妻来的，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孩子养活，而且让他活得健康，活得强壮，让他的生命，比我们更有意义。

我奶水不足，你四处淘找偏方，什么鲫鱼汤，猪爪汤，排骨汤，母鸡汤，外加一味你在书中查过、安全有效的中草药。哎哟，没等满月，我就差不多变成一个小胖子了，奶水也越来越多。

你自己省吃俭用，甚至是节衣缩食，把好吃的都给我。充足的奶水使孩子一天出息一个样儿，越来越可爱。你给儿子起个相当硬气的名字，铁汉，铁打的男子汉。

你推掉所有应酬，工作需要实在推不掉的，你让副手参加。腾出时间尽心尽力照顾我们娘儿俩。

儿子刚满月，你就照着书本儿训练他四肢灵活运动，儿子刚蹒跚学步，你就牵着他小手，在阳光下来来回回走直线。

儿子三岁的时候，在幼儿园传染上急性肺炎，怕我受累，你背着孩子，骑上自行车天天跑医院。你的司机开车追着你，你也不肯上车。我们娘儿俩从来没借光坐过你的车。你说公车不是家属可以共享的特殊待遇，是提高工作效率的工具。非因工作，不用公车。

儿子的肺炎虽然治好了，却落下了喘咳的病根儿，身体十分虚弱。按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可以申请再生一个。可是你说，咱俩都是带兵的人，有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不能超生。

所以啊，我就说，有两个孩子多好。

你一直坚持对儿子体能训练，教他学儿童健身操，带他远足，爬山，游泳，打乒乓，玩足球。冬天学滑冰，滑雪。这一切努力，成果都显而易见，儿子壮了，高了，还当了班级里的体育委员。

哦，咱俩都该午睡了，睡醒接着说。

哟，不知不觉，睡了一个来小时。老伴儿啊，你睡醒了吗？

你不会嫌我太唠叨吧。医生说，亲人陪伴着多聊些以往你关注、记忆深刻的话题，有助你尽早恢复意识。

你对儿子思想情操的教育培养，与体能训练同步跟进。他12岁那年，你偏偏在寒假带他去高原哨所，教他跟班站岗，随队巡逻，教他和每位叔叔个别交流，体验、倾听守边卫士的艰辛与心声。儿子每天不管多累，都认真作笔记，写心得。

离开哨所前，你让儿子问每位叔叔，如果能收到一件小礼品，希望是什么？战士们的回答可谓形形色色，希望寄书籍的居多，雷锋日记、欧阳海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旧版毛主席语录、中国地图、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十万个为什么、家庭烹饪，人体穴位按摩等等。还有些日常小物件，笔记本、钢笔、毛笔、墨水、近视眼镜、冻疮膏、风湿药贴、去痛片、针线包、缝补内衣的碎布片等。还有吃的，糖果、花生、瓜子、自家炒的哑包米。儿子一一记在日记上。完了，还请二十多位叔叔每人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一句话。

回到家里，马不停蹄，你陪着儿子寻遍全城，照着记录，买齐那些东西。儿子拿出他珍藏的心形树叶，做成书签，每片上工工整整写一句不同的问候和祝福的话，连同给每位叔叔的小礼品，一并邮寄出去。

那时的邮路不很畅通，一个月后，儿子在同一天收到来自高原哨所的二十几封军邮，埋头边读边抹眼泪。

前前后后完成这些，儿子经历了凤凰涅槃一样的锤炼，说话做事，越来越像男子汉了。儿子刚满十八岁，你就鼓励他去当兵，后来又支持他考上了一本军校。

一开始，我认为你对孩子太过苛求。随着儿子身体与精神的同步成长，我逐渐明白了，你在恪尽职守之外，倾尽全身心，是要致力打造全新的第二个你，你是在寻求一个近乎完美的自我延续。我理解你，跟随你，一向配合你。

唉，我这些日子总感觉口干舌燥，喝水也不当事儿。不说了，喝口水，给你刮刮胡子吧。两天没刮，就齐刷刷地冒出来了。人家说男人胡须茂盛，是生命力强的标志。所以啊，你得对自己有信心，得好好活着。等有了孙子，还交给你带。你育儿有方啊。

还想听我唱歌吗？给你唱最浪漫的事吧，也是我俩的保留歌曲，词曲都特别能打动人。

...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

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

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我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呀，来电话了，是儿子吧！

喂，啊，是毅贞啊，你在北京？你这孩子，嗯？可不行，电视说那个国家正发生战乱，你去太危险。啊，啊，好吧好吧。哎，孩子，你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啊！好，好，等你消息。保重，保重，你也保重。

嗨，这姑娘，真是，胆子太大了。

老伴儿啊，你听到了吧？毅贞跑北京去了，说要出国去找铁汉。这多让人担心啊，唉。不过她也说了，不是她一个人，她是和咱们维和部队还有大使馆，一起行动。唉，终归是年轻人啊，你我想都不敢想。这小女子堪称英勇无畏，大义凛然。

毅贞这股劲儿，真像她的名字。听儿子说，毅贞原来的名字叫玉珍，上中学后，她自己要求爸妈帮她改成毅贞，要把刚毅果敢，忠贞不渝，作为她的人生理念。人如其名，一点儿也不差。唉，只有等她的消息了。但愿是好消息，一定是好消息。一定，一定。

今天是第八天了，没有毅贞半点消息，儿子手机还是打不通。

老伴儿啊，这回你要听仔细，我要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的话告诉你。我知道你在听，那我就说了。

你也别紧张，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儿。有两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告诉你。坏消息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和好消息相对而言。

先说好消息吧。第一个好消息是，我俩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没问题，都是阴性。这要感谢社区和医院，替我们挡住了病毒。

另一个好消息，是我们社区已经开通智能寻呼系统，每天早晚对老年和病残居民呼叫，询问需要提供什么帮助，承诺有求必应。如果连续呼叫三次没有应答，会立即上门查看，感觉有异常，会用物业的备用钥匙开门入室施救。这办法，尤其让老年人和独居病人感到暖心，至少，不会死在屋里没人管。这也让我不再担心...。

对了，再说那两个坏不到哪里去的所谓坏消息。

...不敢说我们已经历尽沧桑，但我们毕竟到了这把年纪，都能以平常心面对人生的起起伏伏，和各种遭遇变故。你说是不是？

我来这么一段开场白，是要告诉你两件事...。

唉，迟早也得说，说出来天也塌不了。

第一件，昨天上午，你的主治医生来了。是来打针的护士回去反映了你的病情。他们开车带来几件仪器，给你做了全面检查和尽力救治。一直忙到下午，不得不开出病危通知书。...其实，没有这份通知书，我心里也有数。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你，再笨也能看明白。

第二件，是我自己的事。在儿子没失联前，也就是你没病倒前，医院给我查出了肝癌，我暗自忧伤过，可是没考虑好该怎么和你说。你年纪大了，不能让你承受过重的思想负担。当然更不敢和儿子说，他在维和前线，绝不能让他分心。

唉，还没等和你说，儿子失联了，你病倒了。我只好完全不去想自己的病，怕耽误照顾你。

我口渴越来越严重，吃不下东西，常做噩梦，开始腹胀...，我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的，老伴儿，我本该早些告诉你。可是，发生一连串的事情，我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忍住。

老伴儿啊，现在，我什么都不能瞒你了。

我还要告诉你，如果儿子回不来，我将与你同行。

人到了老年，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和依靠就是亲人和亲情。需要亲人的陪伴，需要亲情的慰藉。这一切如果都不存在了，只能是苟活，没有任何意义。

老伴儿，你知道今夕是何年吗？

今天，是2021年3月1号，早已经过了儿子回国的期限。

可是，音信皆无...。

当然，我们要等，一直等，一定等。

如果儿子他们回不来，就按我俩的共同意愿，我们走后，把这套房子捐给社区当老年活动室。尤其那些独居老人，需要抱团取暖，需要彼此陪伴，赶走孤独寂寞。唉，人老了，日子不好过啊。

我一会儿就写遗嘱—是交给社区的，应该是遗书吧。

哦，说完这些沉重的话题，我反而感觉轻松许多。

老伴儿啊，趁着现在我还能使出力气，帮你把衣服穿上吧。我知道你还是喜欢那套旧军装，今天起早我就找出来了。虽然每回穿过都洗净放起来，可我还是又洗一遍，晾了一整天，现在干得差不多了。你等着，我用熨斗再熨一遍。军帽和帽徽呀，也都找出来了。内衣内裤都是前两天新买的。

你放心，我会把你装扮得齐齐整整。就像我们结婚那天那样，像我俩一起送儿子入伍那天那样...。

给你穿戴好了，我自己就得明天穿了，今天实在没力气了。唉。

我俩都穿戴上，也不影响等儿子。你说是吧。

睡吧，睡吧。但愿我俩在梦中能再见儿子一面...。

老伴儿，你听，像是有人敲门，是儿子和毅贞在喊我们吧？

啊？你也听见了！老伴儿啊，你醒了！好好，我打开灯，马上开门。

咦？妈呀，你怎么在地上？是刚掉下来，还是就这么呆了一夜？快...快...。

老伴儿...老伴儿啊...老伴儿！

（全文约000字）

                                     2021年重阳节   于黑龙江

            作者邮箱：bhfl22@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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