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的新鞋子

  在进入冬季的第八周之后，这个北方的小县城开启了第一场雪。下班后，呼啸而过的车辆和零零散散的大块雪花，让他僵持在马路中央，他注意到了脚下的湿滑，却没有注意到湿滑路面上的我，这让我内心变得哀怨。当然，我很怀念他第一次接纳我的时候，曾以欣喜和愉快的心情和我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必须承认，那是我一生中自信心最为膨胀的一段时光。几分钟后，他慌慌张张地横穿过马路，一些湿漉漉的水珠溅到我的身上，他的眼神只顾着车辆的灯光。

  告别福建的制鞋厂房后，我辗转路过宁波、上海、南京、沈阳这些城市，我看到的那些灯光都是一种豪迈的明亮，带着点洒脱和大气的荣辱不惊。小县城车辆的灯光总是显得拘谨，我愿意把“拘谨”换成“安静”或“腼腆”这样的词汇。我甚至相信，“腼腆”这样的词汇形容他深沉的目光很贴切。所以，当我真正爱上他的时候，一并爱上了这个北方寒冷的小城市，以及这里每一辆车腼腆的灯光。

  一个男人能走多远，不是取决于他拥有多远大的理想，而是取决于他穿什么样的鞋子。每次他和狐朋狗友夸夸奇谈所谓诗和远方的时候，有一个叫做“愚蠢透顶”的词汇在我脑海中不可抑制地飘来飘去，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我从不把这个词汇说出口。车是男人的另一双鞋子。在对待他是否应该拥有“另一双鞋子”的问题上，我的心情就像这冬天的第一场雪，不知道是该融化，还是不该融化。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自认我的包容还配得上他那颗驰骋不羁的心。可是，他竟然草民大帝心，把全球变暖和资源枯竭这个伪高端的命题扣到脑袋上卖弄情怀了，插标卖首吗？我承认，有点小虚荣心的男人也是可爱的。但我最看不下去的是，他竟然以“垄沟里面爬出来的农村孩子”来拒绝“另一双鞋子”，男人一旦有了鸵鸟思想，他们的远方就将被扼杀，只剩诗了。只有诗的男人，能养活娇妻弱子吗？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怯生生的，我再次想起了“腼腆”这个词汇。然而，大街上还是被白色遮盖住了，只是遮盖得不彻底，总有些颜色心有不甘，倔强地暴~露在白色之外。比如前面一处门店的墙上，偌大的黑漆漆的一片，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诉说着，此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火灾。他走得漫不经心，黑色与白色都变成模糊的轮廓，而雪花却是漫天蔽野，在这漫不经心里，他把脚送进了一个被车压的残缺了的马葫芦盖子里。由于上半身运动的惯性，腿部陡然间的停顿，造导致他以前扑的姿势向地面摔去，在这触不及防的瞬间，他的双手在关键时刻和地面发生了接触，让他不至于摔得更惨。他大脑里的想法通过坐骨神经传达到脚步，最后传到我这里，他最初的想法是，那不是摔倒，只是做了一个不标准的俯卧撑，他坚持认为这种自嘲的想法，是调侃生活的必要方式。

  他的双手、膝盖和脚并不因为他富于调侃而不出现痛感，他没有去安慰这几个陡遭厄运的老朋友，而是坐在地上和那马葫芦盖开启了对话模式，当他终于艰难地把脚拔~出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一侧被划开一道口子，而那时的他心里安慰自己：“幸好天黑，否则可能会被围观！鞋子坏了是好事，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他故作优雅地走着，优雅和故作优雅的区别，前者是俯仰天地物我两忘，后者是强忍着腿疼这等“小事”而发出“鞋子实在不配合”的责备。

  从与他相识那一天起，我便重忠诚地履行了一个鞋子所应有的责任，我自认是这世界上所有鞋子里最尽职尽责的那一个。我知道我承载的是一个男人关于远方和诗的奋斗历程，包括他每次小跑着到领导面前献殷勤，包括他每一次驻足在马路边有偷瞄漂亮的女孩，还包括他为了娇妻爱子的一日三餐在菜市场和大妈唇枪舌战。知道这一刻之前，我都坚信，他每次迈出去的步伐都是正确的。而此刻，腿脚疼痛与否都是小事，所有的过错都来源于鞋子不配合。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鞋子配合不配合，只有脚知道，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刻，我想起了刘邦的兔死狗烹，想起了曹操借头王垕，想起了赵匡胤陈桥驿杯酒，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的痛，渐渐漫过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和骨髓。

  然而，他并没打算就此离去，在痛觉和阿Q精神共同加持之下，他迸发了一种“见义勇为”的虚荣心，并把这种虚荣心升华到忧国忧民的高度，以此彰显自己崇高的思想境界。他拨打了110。在电话中，他一改往日的腼腆话痨一般把自己马失前蹄的壮举添油加醋一番，让女中音接话员在是否从110推诿到122的过程中不得不妥协，他感觉到脸上和温暖，全然忘记脚下那个冰寒彻骨痛彻心扉的我，我不无悲哀地想，他可能要有一双新的鞋子了。

  在快到达他家的时候，他的这个想法毫不意外地被我获知。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他口袋里仅有一些稿费，这是前几天我带着他去乡下采风后发表了一篇作品获得的稿费，那次采风，我用尽了最大力气把他带到了乡村世界里最动人的地方。他的作品发表了，我愿意相信，他作品里的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洋溢着我的期待和欣喜。我还愿意相信，这些稿费可以用来解决他家里的房贷，可以用来解决他要随的礼份子，还可以解决刚涨价的水电煤气。我想是的，一定能解决的。我期待着他用这些稿费，提高他在妻子、孩子甚至是街坊邻居心目中的形象，我期待着我忠诚的奉献精神和他勤奋的拼搏姿态，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加美好，然而，我永远不会想到的是，我帮他换来的这些稿费，最终，解决掉的却是我自己。

  鞋店里面是明亮而温暖的，世界上很多鞋垫都是明亮而有温暖的，鞋子是传递温暖的使者，鞋店是传递温暖的驿站。每一个鞋子的高光时刻，就是在鞋店的货架上待价而沽，接受每个人的精挑细选。一双优秀的鞋子是挑剔的，比顾客的眼光更为挑剔的是鞋子的内心期待。每一双鞋子都是骄傲的公主，在下嫁王子之前，公主们的梦想是选择一个知冷知热、五行相生、三观一致、灵魂切合的伴侣。我一直记得三年前那令我心荡神驰的一幕，一个叫巴图的男人，只是在众多鞋子中看了我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我清楚地记得，售货的女服务员说，先生，这款鞋子是店里唯一的款式，但价格也很贵。那个叫巴图的男人说道：我不在乎这双鞋的价格，我喜欢的是它的款式，我将不惜一切买下它。都说顾客是上帝，但在那一刻，当一个顾客不在乎你的身份、地位和金钱，义无反顾地认同你的款式，那一刻，你才是上帝。

  而今天，巴图带着我再次来到这个鞋店，是的，我认为是他带着我，而不是我带着他来到这个鞋店。那个长睫毛的女服务员兜售着毫无新意的热情，把一双新的鞋子拿了过来。每一双鞋子的高光时刻，就是被顾客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的时刻，作为同类，我希望那双鞋子找到一个好的归宿，这个归宿可以成为它的朋友、伴侣、战友，甚至是相互成全相互激励的挚友，就像张良三次跳进河中捡起的那双草鞋，或像像伊朗导演马基马吉迪电影中小男孩参加比赛得到的那双伤心的小鞋子。我相信它如果能找到巴图这样的人是幸运的，我想告诉我的同类，巴图的步伐虽然缺乏浪漫，可他会给你坚实的生活态度，他的一些小虚荣心会成为你们之间的调味品。可是我又悲怆地意识到，我即将要离开这个叫巴图的男人了。我曾陪伴他走过明媚的白天和一些孤独的夜晚，在他的人生旅途中我曾经满怀深情用尽期待地去共情他的每一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一双鞋子也不例外。一个人一声当中会拥有很多双鞋子，而一双鞋子一生中却只能接受一个人。当曲终人散的时候，一双鞋子的命运无非是成为弃妇一样的角色，主人回带着一双新的鞋子继续他的人生旅程。

  巴图没有选择这双鞋，而是选择了另一双。他认为，长睫毛给出的所谓不打折的价格，不符合自己的预期。巴图认为，放在显眼位置的鞋一定要昂贵，而放下面角落里的，一定便宜些。我该庆幸吗？他这次选择鞋子，竟然把钱放在了第一位，这让我内心生出一丝感动，我是否可以理解，在对待新鞋子的态度上，他不再纠结自己的感觉，就想一个男人草草地娶回一个姑娘，而不在乎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姑娘，只是为了证明给世人自己完成了结婚这个程序。如果是这样，我开始心疼巴图了，他该选择一双像我这样，或者比我更好的鞋子，伴随他走过接下来的旅程。而更让我心碎的是，他仅用我换来稿费的一小部分，就轻易地终结了我值得回味的一生。

  

  几分钟后，他脚步轻快的走出鞋店，一双新鞋子传到了他的脚上。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被他拎在手中的那一刻，我轻声地问他的双脚，怎么样，还合适吧？两只脚默然无语。我内心凄然。我在想，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呢？会去修鞋店把我撕裂的身躯修补吗？或者，他亲手把我埋葬吗？张艺谋在拍完《黄土地》后，会把他的那双军用胶鞋放在路中间，然后鞠上一躬，巴图会吗？他是个念旧情的人吗？以我的判断，他应该是吧。

  一双鞋子的寿命是多长？我记得当我走出制鞋厂时，制鞋师告诉过我们，一双鞋的寿命，取决于主人的行程的长短。而此时，我想说，一双鞋的寿命，取决于自己内心。

  在他拎着那个新包装盒走向垃圾箱的时候，我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小县城的夜很冷很冷，巴图有了新鞋子，是的，他有了新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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